3(第2/2页)

孩子们都在寄宿学校。节假日,三个孩子纷纷回到父亲家;但这个“父亲家”只是首都一套位于楼房三楼的出租屋。他们搬来首都前,父亲把北部家乡的老房子卖了。为老法官操持家务的女人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这个穷亲戚必定极为警醒地生活在这些尊贵亲戚的阴影中,她从来不敢当着孩子们的面理直气壮地将自己视为他们的亲戚。二儿子,也就是克里斯托弗的弟弟,在军官学校读书;同父异母的姐姐艾玛在外地跟随从事慈善医疗的修女们学习护理。他则留在父亲身边,在距离首都半小时车程的修道院学习。节假日总是在拘谨、混乱的气氛中度过,似乎错失了些什么,比如介绍自己的近况,或是不可避免的促膝长谈。这样的长谈能使一切明朗化、直接化。他们熟悉对方,彼此之间并无秘密可言。即使谈不上亲密无间,他们也能直接找到一种化解家庭成员间疏离感的基调。但这样的长谈却从未出现过;克里斯托弗一直期望能有人起个头,也许是弟弟。军事化的教育也未能平息他对母亲的思念和对家庭的渴望,三人中,孤独的童年对他造成的伤害最严重——冷酷的保育员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克制力,她永远摆着一副苦行僧般冷若冰霜的面孔,仿佛刚从平淡无奇的梦中醒来,对白昼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期待。不过,后来他很快意识到,现实中是不存在这种长谈的,语言根本无力把控生活的真实境遇,那些沉重与艰辛就像自亘古留下来的岩石一般,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是无法改变的,也许只有地震或是某种本质上的命运重置才能改变他们的存在状态与连接方式。但就如不存在这样的长谈一样,克里斯托弗孩提时代暗自期望的那种能够改变一切、碾碎所有顽固与陌生生命物质的命运重置也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极为罕有、永不得见。或许,父亲的离世便是,可他的死也无法解决孩子们关系中的终极问题。孩子们在父亲的公寓里度过节假日,紧张的等待蔓延在他们之间,午餐与晚餐的间隔,克里斯托弗总是焦虑不安,好像他知道,他们中的某一个人马上要说些什么,是父亲或者弟弟;他们数目相对,放下刀叉,期待着“有事发生”。可什么也没发生。父亲在桌边一年比一年严肃,就连去学校短暂而隆重地探访时,他也是这样——永远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不容置疑,刚正不阿,既是提问者也是回答者,就像医生,或是……对,就像问话的法官一样。他身体中的某些东西破碎了,伤痕累累的人只剩下防守、规则和拒人千里的冰冷。一直以来,克里斯托弗只从这种行为模式中感受到了无可救药的冷硬;当他得知在父亲业已崩塌的生命废墟中,支起的屏风背后掩藏着历经灾难的碎片,而父亲却如约伯注般数年、数十年如一日,毫无怨言、悲惨绝望地坚守时,深深的罪恶感笼罩了他。他们,孩子们,无意中残忍地将父亲独自遗弃在痛苦的深渊中,也许这并非完全是无意识的。这“痛苦”是高傲的,克里斯托弗一直认为:这是男子气概的表现。后来,克里斯托弗对这种“男子气概”的观点发生了转变;他认为,“男子气概”并不是某种令人无法承受,以致最终崩溃的东西——也许尽可能地妥协、找到解决途径的做法更具男子气概。有时,“寻求结果”与自我贬损或自揭伤疤毫无二致;这就像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赌场中运行着不成文的条规,需要以另一种视角看待。但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一切都为时已晚;父亲切断了与外界交流的所有通道。

战后三年,父亲因病去世,摆脱了长久以来圣人般崇高的评价为其带来的苦闷。他千疮百孔的灵魂平和地接受了身体的妥协,仿佛在说: “现在自由了,终于自由了。”国家分崩离析,共产主义的昙花一现直接摧毁了他破碎的灵魂。时间在灵魂无力抵挡之处刻下了累累伤痕;他能承受个人的伤害,却无法与家庭、国家的创伤抗衡,最终心止于此。他这样的人,他这一代人中,许多都是以这种姿态离开人世,并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对父亲来说,“祖国”是家庭的集合概念,两者有共同特点,其命运在家庭的等级制度内,由高级成员决定。他的身体和灵魂都感受到了命运的重置,仿佛有人摧毁了家人的身体,以他们用来侵害国家的可耻行径打击他的个人家庭。他的消亡也是一种清算,是为业已发生之事承担责任,现在他正以自己的方式偿还。他知道,他父亲,作为个人,与其他人一样,与他们这一代人一样,彻底失败了。在谁都没有开始询问失败时,在孩子们都还未曾意识到这失败的重要性时,甚至在他以完美的手法,有时以惨重的代价推迟清偿的步伐时,他就已经失败了。他在病床上躺了数月;最后一周,他失去了耐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经过几小时与死神的搏斗后,在看护人员的眼皮子底下挪步至书房,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把老式自动手枪,企图结束生命。他紧握着手枪跌倒在书房地板上,身体呈中风病人的瘫痪姿态,正上方便是家族画像。别人发现他时,他已经昏迷了。几小时后,他陷入了弥留状态。父亲试图用来自杀的手枪已来不及让他解脱了。那些家族画像则是克里斯托弗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所有遗产。其中有一幅上色照片,是他母亲怀抱着一岁的克里斯托弗。她穿一件黑衬衫,胸口别着一枚宝石胸针,照片上的她,眼中透着疑惑与彷徨,仿佛在问: “我是对的,谁觉得不是?”照片拍摄于婚后不久。克里斯托弗把它放在自己家的书房里,挂在书桌上方的墙上,正对着父亲的画像。

注 18和19世纪匈牙利最高审判机构有两种形式,七人法官团为其中一种,由七名成员组成。另一种是国王审判团。

注 《圣经》中的人物。他行事正直,在遭遇灾祸时,毫无怨言,依旧敬畏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