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2/2页)

棒槌拍拍他的手背:“我是回不去了,好贱人,你多帮我照看一下儿子。”

褚桓心生不祥,勉强笑了一下:“你家的崽子麻烦死了,我才不管,你自己回去。”

棒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胸口直面褚桓,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血洞,好像一扇被掏空的破门,褚桓吃了一惊,棒槌却似有怅然地看着他:“好贱人,我真的回不去了。”

褚桓瞳孔骤缩,棒槌微笑了一下,又说:“我们族长快疯了,我不敢留你了,去吧。”

说完,他在褚桓身上猛推了一把,褚桓本能地在虚空中胡乱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到。

他仿佛从无限高处跌落下去,经历水深火热、一通扒皮抽筋,这才恍如隔世的灵魂归位,视野一片模糊,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席卷而来,褚桓连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

南山掰开他紧锁的下颌,将一口水渡了过来,褚桓昏昏沉沉中精神一震,心想:“这个是真的。”

他只清醒了一瞬,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褚桓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然而每一次睁眼,南山都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从来没有松过手。

等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发现外面已经是天黑了。

褚桓是被袁平低声说话的声音惊动的,他听见袁平对南山说:“族长,你把他放一会吧,好歹吃两口东西,活动活动——他这不是都退烧了么?”

南山没出声,但是掉落在褚桓肩头的长发微动,应该是摇了摇头。

袁平叹了口气:“你就放心吧,真的,这货是属蟑螂的,只要不是当场断气,他都死不了。”

褚桓实在听不下去了,不顾周身乏力与嗓音嘶哑,吃力地说:“……麻烦你滚远一点。”

南山整个人一颤,惶急地拨开他额前碎发,又惊又喜:“褚桓?”

褚桓稍微一提肩膀,顿时一阵钻心的疼。

“别动。”南山手紧了紧,连忙将他按下,“要水吗?饿不饿?疼不疼?”

褚桓:“疼。”

南山呼吸一滞。

褚桓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好远的一段路才回来,快要累死了,满身的疲惫,看见熟悉的人,却又满心的安宁,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了一下。

被遗忘在一边的袁平酸溜溜地想:“倒是给我个眼神啊,我这么大一个人还在旁边戳着呢,当我隐身了吗?”

电灯泡也就算了,还是个被忽略的电灯泡——袁平愤愤不平地看了半死不活的褚桓一眼,站起来走了。

南山深吸了一口气,附在褚桓耳边,轻声说:“等跟我回去,就接受换血好不好?我不要你发誓了,将来你想走就走,想留下就留下,我什么都不要,好不好?”

褚桓抬起手,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指。

“你傻啊,”褚桓心里这样想着,“专做赔本的买卖。”

因为褚桓的伤,他们在原地停留了好几天,南山基本一直不错眼珠地守在他身边,直到褚桓已经基本恢复行动能力,袁平才好不容易逮着个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有事问你。”袁平闷闷地在一边坐下来,见褚桓爱答不理的模样,强行按捺住心里的窝火,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脚,“跟你说话呢——你那什么……你混在这边,不管你爸了?”

褚桓抬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过了一会,他掀开嘴唇,几不可闻地说:“我爸没了。”

袁平从地上拔出一根草,揪成一截一截的,往地上抛去,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你那天说的‘不能想’,是什么意思?”

褚桓一时没想起来,颇有疑问地“嗯”了一声。

袁平:“‘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我妈信佛,我小时候听她念叨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褚桓一时没有搭腔。

袁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不是唯物主义的好走狗,最烦这些神神叨叨的封建迷信么?”

“我就是随口一说。”褚桓轻声说,他抿了抿嘴唇,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皮,看起来有点憔悴,“人有时候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事,就会知道自己不是万能的,会本能地想要一个帮助自己扛过去的解释。”

袁平揪完了整根枯草,接话说:“比如借助某种宗教的视角,假装自己是在高一层的位面上,假装在这个世界遇到的一切都是帮助修行的虚幻磨难,心里就会有种套上铁布衫的坚强。”

褚桓笑了一下:“就是心灵鸡汤么——可惜到最后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没法相信。”

袁平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好一会,他才出声说:“这两天……没看见棒槌,你就……不问一声吗?”

“我知道。”褚桓说,“我看见他了,托我照顾他儿子。”

袁平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他忽然能了解这么多年以来褚桓的感受。

他抬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鼻梁,用力将眼泪憋了回去:“我当时并不是为了你,懂吗?我就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褚桓:“我明白。”

说着,褚桓终于转过头去,看着袁平,两个人的目光仿佛隔着时光轻轻地撞了一下,褚桓说:“我也做了应该做的事,虽然时间长了一点。”

他感觉自己胸口一直堵在那里的一块石头好像突然碎了,仿佛是经年日久,他终于同自己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了。

袁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然而他又觉得丢脸,飞快地抹掉了:“我爸妈好么?”

褚桓:“阿姨没了,叔叔……他坚持要自己去住养老院,我跟老王偶尔去看他。”

袁平移开目光,浓眉抖动了片刻,突然问:“你说人有下辈子吗?”

人没有下辈子,他们两条唯物主义的走狗都曾经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时过境迁,褚桓默然良久,只是回答:“有。”

袁平:“下辈子还能再见面吗?”

褚桓斩钉截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