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村 四(第4/9页)

这……

初冬天,院子里小风呼啦呼啦刮着,陈筹却有点想冒汗。

当时,陈筹也是听别人说,有个西北来的考生脾气古怪,不怎么和人说话。陈筹一时好奇,碰巧遇见时,就打了个招呼,张屏闷闷地应了。而后再见面,再聊聊,又见面,又聊聊,陈筹发现张屏虽然不怎么主动和人说话,但你先开口的话,他其实蛮好说话。陈筹常被人看不起被人耻笑,跟张屏这样的人相处,不会担忧这种事。

就、就这么处着处着就熟了呗……

“见、见面便是有缘……有缘便相交,多个朋友多条路呗……”

“哦。”张屏凝视着他,“除你之外,我再无挚友,因而问之。”

“唔,呵呵。”陈筹冷汗直下,发现自己不小心又和张屏的视线相遇了。张屏的双眸浓黑中带着一丝迷离,似在沉思:“我亦在想,为什么那时并无旁人,唯你而已。”

陈筹大汗,收回视线,借口尿急,飞一般地遁了。

今日清晨,陈筹起床后,开窗洗脸,突然后脑勺处又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他一回头,只见张屏正站在廊下,幽幽地望着他。

张兄,你到底怎么了?

陈筹在心中抽噎,脸上却不敢流露半点质疑,正要抱着册子钻回书堆旮旯里去,仍直直望着他的张屏忽而道:“今晚,我请你吃酒。”

“不、不必了吧……”陈筹用力微笑,“咱俩不是天天同吃同……咳咳,一桌吃饭么。在这里吃都是我蹭你。”

陈筹也知道这样说没用的,傍晚他正寻路欲遁,张屏已抱着几个油纸包,一个小酒瓮,鬼一般地冒了出来。

陈筹只得跟着张屏到了饭厅里,下人送上火盆,贴心地插严了窗,带紧了门。盆中炭火噼啪作响,小泥炉上的酒咕嘟咕嘟,陈筹汗珠子直冒,张屏往陈筹的碗里放了一只鸡翅:“这卤鸡甚好,我前日吃过。”

陈筹嘿嘿道:“多谢多谢。”

张屏自己夹了另一只鸡翅,慢慢啃嚼。陈筹不断在心里跟自己说,两只鸡翅而已,应无其他隐喻。

张屏吐出鸡骨头,眼神又射了过来:“怎么不吃?真好吃。”

陈筹抓起鸡翅咬了一口:“嗯嗯,是不错。”

张屏取过旁边的手巾擦了擦手,取酒壶将陈筹的酒杯斟满。

“若你另与他人相交,是否会因此同我疏远?”

陈筹咬着的鸡骨头一跟头翻进了喉咙,险些卡住,赶紧伸着脖子把鸡骨头咽下,方才强笑道:“这个……朋友多多益善,怎会因为多交了一个就疏远其他?又……又不是谈情,只能同一个好,娶回家也得分个正侧。朋友之……之谊,坦荡宽广。”

张兄,望你能明白,你我虽是好友,但其他事,真不可能。

陈筹不知张屏是否听懂了自己最后两句话的暗示,想偷看他神情,一抬眼,又与张屏视线相遇,浑身一颤,不敢再看,赶紧转眼假装瞧菜。

“呵呵。这卤鸡滋味的确不错,我再来上一块!”

张屏又道:“假如那新交之友与我性情不合,非同一路人,是否会从二者中择其一而远另一?”

“怎会?”陈筹脱口而出,继而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咳嗽一声正色道,“交友当交百样人。同为我之好友,未必二人间得有交情。譬如张兄你的好友,我就不认得几个。”

张屏又一次道:“除你之外,我没什么朋友。”

陈筹冷汗潸潸而下:“像兰大人、陶尚书,根本不认得我陈筹是哪根葱。啊……张兄,我说这个绝无他意,就是举个例子。”实在是想不到旁人举例子了,“跟我处得不错的挺多,张兄你也大多不认得。”

陈筹再偷偷瞄,发现张屏的目光竟是落在了别处,似乎若有所思。

他不知自己刚才哪句话打动或触动了张屏,赶紧趁热打铁。

“譬如……张兄,我再拿这二位举例子真是绝无他意哈。”真的寻思不到旁人了,“譬如陶尚书和兰大人,都算是张兄你的老师,这二人就不是一路人,张兄你可会因为陶大人而不念兰大人的恩情,又是否会因为兰大人而无视陶大人的教诲?”

张屏点了点头,仍只是凝望着盘中的烧鸡,没有再看陈筹了:“很是。”

陈筹松了一口气,打个哈哈,转移话题:“张兄,你这个鸡在哪家店买的?真是不错。比邵大人家的厨子做得还好。”

张屏抬起眼皮,视线忽然又火辣辣地黏上了他的脸:“那么,与你相交后便淡却与旁人来往,不想见你与他人相交,这般心态作为,究其缘故,并非友情。”

娘……娘啊……

张屏的两个眼珠好像两口千年老井,幽不见底:“而是因为其他念头,其他感情。”

陈筹闭一闭眼:“张兄,你永是我陈筹的好友。仅是……”

吱嘎一声门响,竟是张屏陡然起身,蹿出门去。

陈筹定定看了大开的门扇半晌,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小厮袖着手探进一颗头:“陈公子,外头寒,要小的把门拢上么?”

陈筹长叹一声:“不必了。”站起身,“桌上都撤了吧。”

小厮闪身进来,目光闪烁,瞧着陈筹踱出门的身影。

天甚阴沉,似要下雨,陈筹没拿伞,径直踱到了街上,路上行人看天色不好,多匆匆而行,街边摊贩亦在收摊或架起雨棚。

巷口几个小儿耍闹,拍手唱:“刺儿菜,不需栽,春里出,夏里开,开遍田埂老坟台。秋天黄了叶,割了冬做柴,过了明年二月二,春来它又在……”

一个胡须蓬乱的道人擎着铁口直断的旗杆打巷口路过,小童追在他身后起哄:“牛鼻子老道胡子长,摇着铃铛钻小巷,偷谁家的尿布当衣裳!”唱完回头就跑,跑两步见老道没理会,又哄拥尾随。

陈筹见那道人,眼前却是一亮,赶紧追上:“道长道长……”

道人停步回头,捋须笑道:“施主,好生有缘,竟又遇到。”

陈筹道:“确实有缘。”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钱,“道长,能否再给我占上一卦?”

道人便把旗杆靠到墙边,凑到旁边店铺的廊下,拿袖口甩一甩灰尘,先从箱中摸出一块布,铺在台阶上,而后取一龟壳,从陈筹给的钱中取出六枚,放入龟壳,摇晃数下,念念有词,继而钱从龟壳出,三正三反,雷风恒卦。

陈筹一抖。

道人道:“此乃鱼来撞网之卦,凑巧机缘之意,端坐自有缘分来。前日施主占卜,得一坎为水卦,老道记得,施主说是想寻人,问旧缘,若仍是求同一事,前日是水中寻月,多空茫,这两日内却有了转机,所想者自来。”

陈筹唉声道:“自来自来,果然自来……我求的不是同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