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来自荧幕上的录像放完了。

疗养院的家庭放映室内, 小小的房间有个很大的屏幕, 下来是一张大理石茶几和一排蒙着绿丝绒布的沙发,俞适野和温别玉正挨靠着坐在上边。

自看完以后,温别玉就有些怔怔的, 他似乎有些冷,不自觉地朝俞适野靠近了, 紧接着,就被俞适野抱入怀中。

这么近的距离, 什么反应也没法遮掩。

俞适野能够感受到温别玉身体在发颤,他听见温别玉的声音,温别玉正在低低地对自己发问, 问的是安乐死的例行询问:

“他说, 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俞适野轻拍温别玉的背脊,随后回答他:“知道。”

温别玉又动了嘴唇,他的脑袋乱哄哄的, 这几个问题和回答一直循环在他的大脑之中。

“这是他本人的意志……”

“是。”

“病痛使他饱受折磨……”这一句, 温别玉的声音有点抖。

“是。”

……

不知为什么,温别玉突然想起了爷爷,虽然维持着开朗的样子,但真实地衰落、痛苦,没有人帮助就什么也做不了的爷爷。

很久很久没有出现的玻璃好像又出现了, 耸立在他面前, 上边凝结了一层朦胧的白雾,隔绝着他对外界的感知……

“别玉, 你在害怕吗?”

俞适野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温别玉耳朵里。

唯独俞适野,只有他的声音,能像扎穿一层纸那样,轻而易举地穿透屏障。

温别玉恍然大悟。

“我……是的,我原来在害怕。”

“别怕。”

俞适野按住了温别玉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俞适野告诉怀中的人:

“这不是一个可怕的过程,这是一个通向安宁的道路。”

他怀中的人颤了颤,接着,俞适野听见温别玉的微带沉闷的声音:

“小野,你怕吗?”

“当时有些怕。”

“现在呢?”

“这是安德烈意志的贯彻,是安德烈为自己寻求的解脱,他是抱着睡一个好觉的想法,去做这一切的。”

俞适野先说了这么一长串,才在最后,牵牵嘴角,露出些自嘲的笑:

“……我全都明白,但我还是有些怕。死亡总是让人害怕的。”

所以……

他抱着温别玉的手臂更加用力,录像播出了他最漂浮的时日,其中藏有他最坚定的意志,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也告诉温别玉:

我不会让你体会这些恐惧的。

俞适野给了温别玉一些时间,在差不多的时候,他轻柔地、甚至带点玩笑的告诉温别玉:“难受的话就哭吧,我会安慰你的。”

缩在怀中的人先是点点头,接着摇摇头。

“我还好……就像你说的,这是他的选择,是他意志的贯彻。我有些害怕和难受,可是害怕和难受只该是我的,这是一个很平静的结尾……这也是你想告诉我的,是吗?”

这是世界的本质,有黑与白,但并非所有都是黑白对立。

一如失败孕育成功,恐惧滋生坚强,只要再添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本来对立的双方就能碰撞出神奇的火花。

温别玉仿佛跑了一次长跑。

他感觉疲倦,但疲倦只存在于身体上,他的大脑额外清醒,跟含了一整把薄荷片似的。

他终于想起了关于当时的更多的东西,他来找俞适野的情况……真是神奇,在看录像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想起这些,可明明来到这里之前,他还对此耿耿于怀。

“我在想,”温别玉微微迷惑,“当时我为什么没能走上去。明明我看见你两回了,我猜到你接了个很重要的电话,我一开始完全不认为载你的人和你有关系,我在咖啡店里直到最后都认为你会来见我……就像阅读考试的大题目,我的所有解题思路都是正确的,可我粗心大意,缺乏自信,最后答错了。”

“如果这是错误的代价,这个代价太大了。如果是现在……”

温别玉说到这里,慢慢歇了声音。

俞适野问他:“现在怎么样?”

“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在看见对方抱你的时候就走上去,直接面对你,问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可能这种行为不够道德,可能只是出来社会这么多年,被客户拒绝出了厚脸皮……”温别玉若有所思,最后看向俞适野,“可我还是会这么说。现在的我更加相信我自己。更加相信你爱我。”

“如果是现在——”俞适野同样接上话,他摸摸眼角,笑了,“我就相信自己看见你了。”

没有太多的安慰的话语,气氛甚至意外的有些轻松。曾发生在另一人身上的痛苦,他们都感同身受;当痛苦之余的成长随之降临的时候,快乐便是藏在黑巧克力里的酒心。

看完了录像,也该从这里离开了。

俞适野带着温别玉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是一家花店,他在这家花店里扎了一束紫玫瑰。熟悉的街景隐约唤起了温别玉的记忆,接着,他想起来了:“我们去日本之前,你有一次一声不吭地出了国,你是来了这里?”

“对。”

“你扎了这束花,是……”

温别玉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他的猜测被验证了。

俞适野带着这束花和温别玉一起来到安德烈的坟墓前,他蹲下身,将紫玫瑰放到墓碑前,接着,他抬手抚摸墓碑,对安德烈低语一句:“我想来和你说句话……我现在很幸福。”

温别玉听见了俞适野的话。

他走上来,同样蹲下身,挽住俞适野的手,像告诉父母一样正式地告诉安德烈:“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小野。”

这引来了俞适野的一声笑。

俞适野侧了头,看着温别玉,眼睛里有圈光,闪闪照人。他和温别玉说:

“一年里,我总会来这里几次,先看看他,再去跳伞……”

“带着我给你的玉扣?”温别玉问。

“是啊。”俞适野说,“那能给我一种回来的信念。”

“带着玉扣,不如带着我。”温别玉没有阻止俞适野进行这一似乎十分危险的运动,只是很认真地像俞适野建议,“玉扣只能告诉你要回来,我能告诉你拼命也要回来吧?”

“……你说得对。”俞适野笑了,“你要和我一起去跳伞吗?”

“当然。”

“好,我带你去。在此之前,先让我送你一样东西。”

俞适野没有给温别玉选择的机会。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带着温别玉,再度回到方才的花店。第一次进来,是缅怀和追忆,再次进来,是为了炙热的爱。

他想为温别玉挑一大束玫瑰花。

红如火焰的玫瑰花。

温别玉这回跟上了俞适野的思路,他有些感动,但顾虑着俞适野对红色的阴影,不愿勉强人,自己从花筒中挑了一只含苞待放的:“不用太多,这支就够了。意思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