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我对斯泰尔斯庄园那段日子的描述难免杂乱无章。这段时光以一段又一段对话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但只有那些我认为是破案线索的词句才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我没过几天就意识到了赫尔克里·波洛的虚弱和无助。他说自己的头脑仍然灵活如初,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但他的身体已经极为虚弱,我明白自己必须比平时更为活跃才行。我必须成为波洛真正的耳目。

每逢天气晴好的时候,科蒂斯都会提前把轮椅推到大门口,然后小心地把他的主人背到楼下放到轮椅里坐好。然后他就推着波洛走进花园,找一个没风的地方让他透透气。而在天气不是很好的时候,科蒂斯会把波洛背到客厅里休息。

无论波洛在哪儿,总会有人坐在他身边陪他聊天,但波洛不能自己选择跟谁聊天。他再也没法按照他的意愿跟别人单独交谈了。

我抵达之后的第二天,富兰克林带我参观了他的实验室。这间年久失修的实验室稍显简陋,不过科学设备确实一应俱全。

我首先要声明,我不是一个有科学头脑的人。在我讲述富兰克林医生工作的过程中,可能会使用错误的术语,从而不免会引起那些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的鄙夷。

虽然我是个纯粹的外行,不过我能看出来富兰克林医生在用好几种从毒扁豆里提取的生物碱做实验。有一次,我听了富兰克林和波洛的一段对话之后,才对富兰克林医生的实验项目有了更多了解。朱迪斯在给我讲解时,跟其他热血青年一样大量地使用技术术语。她如数家珍地向我谈起毒扁豆碱、依色林、金丝碱等各种生物碱,然后又说到一种名叫“普洛斯的明”、全称“三羟苯基三甲基碳酸二甲酯”的物质。她说了好多好多,但似乎都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制作方法不同而已!她讲的东西对我来说完全是天书,而我问她这些东西对人类有什么好处,又遭到她的鄙视。看来没有什么能比这个问题更让科学家恼火了。朱迪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继续长篇大论地解释起来。按我的理解,朱迪斯的意思是,西非某个不知名的小部落表现出对某种不知名的致命疾病有强大的免疫力,而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种疾病名叫乔丹氏症——由某个具有科学热情的乔丹博士首先发现。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热带疾病,曾有一两个白人感染了这种疾病,并最终死亡。

我不顾彻底激怒朱迪斯的风险,指出或许还是研究一些能治疗麻疹后遗症的药更有意义。

朱迪斯带着怜悯和责备的语气告诉我,科学研究唯一有价值的目标不是造福人类,而是增进人类的知识。

我透过显微镜观察了几张切片,又看了一些非洲土人的照片(确实很新鲜!),突然发现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实验鼠正盯着我看,于是赶紧溜出了实验室。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在听到富兰克林与波洛的对话之后,才对富兰克林医生的实验燃起兴趣。

他说:“你知道,波洛,你做这种事情比我合适。这种豆子叫神判豆——它可以裁决一个人是无辜还是有罪。那些西非部落族人内心里相信它的力量——至少他们以前是相信它的,毕竟他们现在也学聪明了。他们会神圣而庄严地嚼着豆子,坚信豆子会制裁有罪者而不伤害无辜之人。”

“哎呀,那有罪的人吃了豆子一定会死吗?”

“不,也不是所有人吃了豆子都会死。这一点到现在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件事背后有非常复杂的道理——我认为不过是巫医的诈术。这种豆子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品种——两个品种的豆子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很难分辨,但其实是有差别的。这两种豆子都含有毒扁豆素和金丝碱等物质,但你可以——准确地说是我可以——从第二种豆子里提取出另外一种生物碱,这种生物碱能中和其他生物碱的效应。另外,部落的高层经常会在神秘的宗教仪式上食用第二种豆子——而吃了豆子的人从来不会患上乔丹氏症。这种物质对人的肌肉系统有明显的效果,而且没有毒性。特别有意思。可惜纯的生物碱很不稳定。不过我现在已经有所发现,当然我还需要更多实地研究。这是一项必须完成的工作!对,绝对是……我宁愿把灵魂出卖给——”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原谅我刚才的失态。我一说起这件事就激动!”

“你说得没错,”波洛平静地说,“如果我可以如此简单地明辨是非,那么我的工作会简单很多。啊,要是真有一种具有毒扁豆神奇功效的物质该多好。”

富兰克林说:“啊,但即便那样你还是会有问题。毕竟什么叫有罪,什么叫无辜呢?”

“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应该有任何疑问啊。”我提出。

他转向我。“什么是邪恶?什么是善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们对这两个概念的理解都不同。可以通过实验得出的实际上只是对罪恶或是无辜的理解,这样的实验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亲爱的朋友,假设一个人认定,上天赋予他权力可以杀掉任何使他感到义愤的人,无论是独裁者、放高利贷者还是皮条客。他的所作所为在你们看来是罪——但在他看来,则是没有错误的义举。那你的神判豆怎么分辨呢?”

“但是,”我说,“杀人之后肯定是有罪恶感的。”

“很多人我都想亲自杀了他们。”富兰克林医生欢快地说,“我可不觉得我杀了这些人之后会因为良心不安而睡不着觉。在我看来,大概百分之八十的人类都应该被消灭。没了他们剩下的人会活得更好。”

他站起身走开了,边走边欢快地吹着口哨。

我怀着疑惑看着他的背影。波洛的轻笑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朋友,你的表情就好像面对着一群毒蛇似的。但愿我们的医生朋友不会说到做到。”

“啊,”我说,“但他要真做了呢?”

2

犹豫再三之后,我终于决定要试探一下朱迪斯对阿勒顿的态度。我感到自己必须知道她对我的问题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我深知她是个头脑冷静的姑娘,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爱上阿勒顿那样无耻的男人。实际上,我提起这个话题或许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没有错。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必须承认我当时采取的方式有点笨。年轻人最讨厌长辈对他们指手画脚。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松而愉快,不过看来我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