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此前只见过富兰克林太太一面。她今年三十多岁——在我看来,她是那种面相和善的成熟女性。她长着一对棕色的大眼睛,头发从中间分开,脸略长但线条柔和。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透明,吹弹可破。

她躺在一张沙发床上,背后靠着枕头,身穿一件蓝白相间的精美女士睡衣。

富兰克林和博伊德·卡灵顿正在一旁喝咖啡。富兰克林太太微笑着伸出双臂欢迎我。

“你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黑斯廷斯上尉。你来了朱迪斯也高兴。这孩子工作太拼命了。”

“她看起来还挺适应这样的工作强度。”我一边拉住富兰克林太太娇弱的小手,一边说。

芭芭拉·富兰克林叹了一口气。“是啊,她很幸运。我是多么羡慕她啊。她恐怕不会明白身患疾病是怎样的感觉。你说是吧,护士小姐?哦!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克雷文护士,她对我非常非常好。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她像照顾一个婴儿那样照顾我。”

克雷文护士是个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的年轻姑娘,肤色白嫩,留着一头红褐色的秀发。我注意到她的双手修长白皙——与很多医院护士的手大不相同。她有点儿沉默寡言,有时也不搭话。对富兰克林太太的介绍她没有吱声,只是轻轻歪了一下头。

“不过说真的,”富兰克林太太接着说,“约翰把你那可怜的女儿用得太狠了。他简直就像个奴隶主一样。你承认自己是个奴隶主吧,约翰?”

她的丈夫站在那儿,眼睛望着窗外。他自顾自地吹着口哨,手揣在口袋里摆弄着几枚硬币。听见妻子问他,他稍微一愣。

“你说什么,芭芭拉?”

“我说你把可怜的朱迪斯·黑斯廷斯用得太狠了。现在黑斯廷斯上尉到了,我们俩会联手制止你这种行为的。”

开玩笑并不是富兰克林医生的强项。他面露难色,询问式地看了看朱迪斯,嘟囔道:“你要是觉得太辛苦一定要告诉我。”

朱迪斯说:“他们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说到工作,我想问你第二张切片染色的问题——你知道,就是那个——”

他兴致勃勃地转向她,没等她说完就开口说道:“好,好。我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俩下楼去实验室吧。我想确认——”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间。

芭芭拉·富兰克林往后一仰靠在枕头上。她叹了一口气。克雷文护士突然带有敌意地说了一句:“我看黑斯廷斯小姐才是奴隶主!”

富兰克林太太又叹了一口气。她小声说道:“我感觉自己太没用了。我知道我应该对约翰的工作给予更多的关心,但我真的做不到。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是——”

这时,站在壁炉边的博伊德·卡灵顿哼了一声,打断了富兰克林太太。

“别这么说,芭布丝(注:芭芭拉的昵称。),”他说,“你没有错。不用难过。”

“哦,但是亲爱的比尔(注:博伊德的昵称。),我真的难过。我对自己很失望。但是那些东西——我禁不住这样想——那些东西太令人恶心了。实验用的豚鼠、老鼠等等。呃!”她说到这儿颤抖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很愚蠢,但我就是一个白痴。那些东西让我反胃。我只愿意想象那些令人愉快的东西——小鸟啊,花草啊,孩子们玩耍啊。你明白的,比尔。”

他走过来,拉住她恳求式地朝他伸过来的手。在他俯身看着她的时候,他的面孔一瞬间变了,变得像女人一样温柔。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博伊德·卡灵顿是个十分阳刚的男人。

“你还是跟十七岁的时候一样,芭布丝。”他说,“你还记得你家那座花园别墅吧?还有那条时常有小鸟鸣叫的小路,和那些椰子?”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芭芭拉和我是老玩伴了。”

“老玩伴!”她表示不以为然。

“哦,我并不是在否认你比我小十五岁这个事实。但我年轻的时候就曾经陪着你这个小不点玩儿。背着你到处走。后来我再回家的时候就发现你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了——而且即将长大成人——我带你去高尔夫球场,教你打高尔夫球。你还记得吗?”

“哦,比尔,你觉得我能忘得了吗?”

“我家原先住在这附近。”她对我解释说,“比尔原来到这儿来看他的叔叔埃弗拉德爵士,他住在奈顿。”

“当时那个地方简直就像陵墓一样——当然现在就更是了。”博伊德·卡灵顿说,“我有时候干脆觉得那个地方根本没法住人。”

“哦,比尔,收拾一下还是很漂亮的——非常漂亮!”

“是啊,芭布丝,但问题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装个浴缸再买些舒服的椅子——我就只能想到这么多了。我需要个女人帮我。”

“我跟你说过我可以过去帮忙的。我可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威廉爵士怀疑地看了看克雷文护士。

“如果你身体能承受得了,我可以开车载你过去。您觉得呢,护士小姐?”

“哦,没错,威廉爵士。我觉得那样对富兰克林太太大有好处——只要她注意不要过度疲劳。”

“那就这么定了。”博伊德·卡灵顿说,“你先好好睡个觉吧。这样明天才能有好状态。”

我们俩都向富兰克林太太道过晚安,一起走出了房间。一起下楼的时候,博伊德·卡灵顿粗声说道:“你不知道她十七岁的时候有多么可爱。我当时刚从缅甸回来——我夫人在那里去世了,你知道。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第一眼见她就被迷住了。可三四年之后,她嫁给了富兰克林。我认为这就是她生病的根源。那家伙根本不理解她,也不会欣赏她。可她又偏偏是那种敏感的人。我感觉她的病有一部分是因为情绪问题。想办法消除她的忧愁,让她开心,让她感兴趣,她就能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但那个该死的大夫只关心试管还有西非的土著和文化。”他愤怒地哼了一声。

我感觉他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只是博伊德·卡灵顿对富兰克林太太的迷恋让我感到很惊讶。虽然富兰克林太太有一种花哨的脆弱美,但她毕竟是一个病人。而另一方面,博伊德·卡灵顿本人精力旺盛,以至于我本以为他会对富兰克林太太这种神经质的病人完全没有耐心。这样看来,芭芭拉·富兰克林年轻时一定特别漂亮,因为对于许多男人——特别是像博伊德·卡灵顿这种在我看来属于理想主义的男人——早年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

下楼之后,勒特雷尔太太拉住我们,提议打一会儿桥牌。我解释说我要去找波洛,便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