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3/17页)

“我喜欢这样的小说,”她补充说,“它们立刻将我带进一个世界,在那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精确、具体、特定的。当我看到事情被写成这种样子、而不是其它样子,我就会感到特别满意。哪怕这些事是在真实生活中我似乎不感兴趣的、最平庸的事也如此。” [217]

这就是作者的写作原则,不遵循表面的“现实”逻辑,而遵循另一种明确而清晰的、直接同永恒相连的逻辑。这位女读者(或卡尔维诺自己)希望作品清晰而准确,不说任何题外的话,死死地咬住心灵的结构。这样做需要巨大的天才,因为普通人只能偶尔灵魂出窍。从这篇小说来看,卡尔维诺确实是这方面的大师。很少有作家能像他这样,一张口就说出真理,能让作品自始至终保持对读者(当然是最好的读者)的陌生感,并在最深层次上让读者产生与作品的共鸣。这位妙不可言的女读者是引导文章中的男主角同时也引导作为卡尔维诺的读者的我进入奇境的使者。她的话总是模棱两可而又充满了诱惑,她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模糊”——犹如来自深渊的呼唤。但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洋溢着真正的女性魅力。以第二人称“你”为代号的男主角立刻就神魂颠倒了,已经绝望的他重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贯穿此书的这位女主角,很像《神曲》中那位俾德丽采的现代变体,她既是一种理想,又能激起人的情感渴望。在她那暧昧而温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男主角的阅读眼光也在微妙地变化——变得更为开阔、更有激情、探索的欲望更强烈。《神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神性”回到了普通人的身上。她不再高不可攀,甚至随时可以同我们晤面,只要我们具备认出她的素质。

请看面对一部新作品的挑战出现的情形:

你找来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准备好了要穿透这本书的秘密。你果断地一刀将扉页与第一章的开头裁开。然而……

然而,正是从第一页你就发现,你手中的这本书与你昨天读的那本书毫不相干。 [218]

“锋利的裁纸刀”就是读者那受过现代艺术训练的眼光;伟大的作品给人的陌生感正是作品之所以伟大的标志之一。作为书中主角的“你”和作为读者的我是否已作好了准备呢?由此讨论进入第二个故事

在马尔堡城外

第二个故事中,内在矛盾的分裂剧烈化了。仍然是潜意识深处的原始氛围。开始是比视觉更为原始的嗅觉与味觉受到周围环境刺激,使人感到惆怅、迷惘,以及朦胧的欲望的抬头。看看这些充满了暗示的描述就知道这是与现实主义迥异的。卡尔维诺讲究描述的“精确”与“鲜明”,他详尽地描写某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细节,只有当你将他的用意搞清楚了之后,你才会明白他所说的“精确”与“鲜明”所针对的,是什么样的蓝本。就比如此处,这个梦境一般的大厨房;厨房里弥漫着的种种气味;从清晨到深夜人来人往、永不宁静的场面;以及从这纷乱的背景中渐渐显出蛛丝马迹的阴谋,这一切,同作为他的读者的我心灵深处的那个蓝本也是完全符合的。所以我感到作者的确是既“精确”而又“鲜明”。这是一种高超的技巧!作者不能依仗于表层的记忆来描写,他必须从内部“生发”出种种场景。

……你也认识到你觉察到了这一点,因为你是一位警醒的读者。虽然你欣赏这种写作的精确性,但老实说,你从第一页起就感觉到了每一件事物都在从你的指缝间溜走。 [219]

丧失的是什么呢?是日常思维模式的那些支撑点,所以人才会感到“一种解体的眩晕”。“你也认识到你觉察到了这一点”——那么,创造或这种特殊的阅读到底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呢?应该说,我们和卡尔维诺都处在“有”与“无”之间,既不是彻底无意识,也不是直接用理性开路。这正是这种文学艺术的妙处。当我开始第一遍阅读时正是这种感觉,因为心灵革命的酝酿与发动是一个过程。卡尔维诺的小说需要阅读时的反复,有时最好朗诵。而阅读的关键则是执着于感觉。此处的描述给我的感觉是挽歌与渴求——那种世俗与天堂之间的诗人的感觉,而不是人们所习惯的、表面的一刀两断和非此即彼。处在转折点上的男主角“我”即将告别以往的生活,被人带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开篇大段的描述所说的,就是“我”的真实处境。但这种处境必须继续辨认下去,“我”才会存在。

于是“我”认出了蓬科就是过去的“我”。现在的“我”虽即将离开,蓬科却作为过去的“我”依然占据“我”在此地的一切,成为抹不去的象征。而这正是现在的“我”最不愿意的。自古以来,诗人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己背后那条浓黑的影子,因为羞愧令他们无地自容。于是,当“我”检查蓬科的私人物品时,扭斗发生了。“我”要摧毁过去的一切,让蓬科落空;但蓬科是不可摧毁也不可战胜的;而“我”又非从他那里争夺“过去”,也争夺“未来”不可。在扭斗中,“我”又感觉到,这种争夺早就开始了。从前“我”同“我”的情人在灶台后面的泥炭堆上翻滚,我们相互咬啮对方之时,“我”其实是想毁掉“我”的情人,即,不将她留给蓬科(旧“我”)。发生于内部的这场扭斗的感觉是很复杂的,而且具有多层次的意义。例如“我”将蓬科看作“我”的镜子,以从“镜子”里头反映出的“我”的形象为准则来调节我的动作。就连挨打时的痛感也有很多层次,而“我”击向对手的拳头也是出于要砸烂过去的“我”、使之无法辨认的冲动。当然,我的新生的渴望里头也包含了强烈的恋旧——我不愿蓬科的到来毁掉我的过去,我愿我的过去保存在我的记忆中,不加改变。在这个意义上,蓬科又代表了新“我”。他是一股可怕的力,不由分说,出奇的霸道,将我视为珍贵的一切用力践踏。而且他还带来了新的诱惑——他的情人。那个女孩是我以后要奋力去追求的。也就是说,我必须让自己成为蓬科。他就是未来的我。

“新”与“旧”的搏斗在双重或多重感觉中继续着,对于自我的认识也同时深化着。终于,“我”推开了压在身上的蓬科站了起来。这时,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我”成了一个新人,无法在此地再延续那些旧的关系。但是蓬科,以及与过去有关的一切都进入了“我”的体内,“旧”与“新”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我”成了双重人。这样一种新生赋与了“我”从未有过的高超眼力和听力,所以“我”现在可以听懂蓬科的父亲和“我”爷爷的对话了。他们在议论考德雷尔先生(蓬科的父亲)的家族与另一个家族之间的无休止的械斗,考德雷尔就是为了让蓬科躲避危险将他转移到此地来的。于是在考德雷尔先生的话语后面又出现了一幅新的时间的画面,那幅画面同“我”和蓬科扭斗的画面交叉,表现出阴谋的多重性。仿佛十分清晰,但又依然朦胧。这场扭斗让人感慨万千。灵魂深处的景象就是如此,千古之谜将人的动作拉成了慢镜头——每一股力都有相反的力与之抗衡,时间的多重性使意义不断分岔,像万花筒一样变幻无穷,而又万变不离其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