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泵之王(第2/6页)

  小噘嘴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说:“现在给你们读一下工厂纪律。”

  她照本宣科把条例都读了一遍。这本古怪的劳动纪律手册全是关于惩罚的条例,迟到早退旷工打架抽烟喝酒违章操作。她读到婚前性行为的时候脸上稍微不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为也要处分。后来她解释说:“这本劳动纪律手册是八五年编的,到现在没怎么改过。”最后还有超生,她说,超生必须强制人流。我心想,这关我屁事,谁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视线越过她,朝窗外看去,我发现劳资科简直就是一个炮楼,正前方可以远眺厂门和进厂的大道,左侧是生产区的入口,右侧是食堂和浴室。在这个位置上要是架一挺机枪,就成了奥斯维辛的岗楼,或者是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好了,是整个工厂的战略要地。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个建筑设计师,他向我说起监狱的设计,最经典的是圆形监狱,岗哨在圆心位置,犯人在圆周上。这种设计方式非常巧妙,没有视觉死角,而且犯人永远搞不清看守是不是在看着他。一说起这个,我就想到了化工厂的劳资科,我虽然没见过圆形监狱,但我见过劳资科,确实很厉害,没有人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那天,我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小噘嘴说:“路小路,钳工班。”

  我问她:“你讲什么?”

  小噘嘴不耐烦地说:“分配_工种你走什么神?你去钳工班报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烟和礼券没白送,我就指望着你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啦。

  散会之后,小噘嘴把我留了下来。小噘嘴说:“路小路,我在读劳动纪律,你怎么可以不认真听呢?你这种小学徒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不要把工厂当成自己家。噢,当然,爱厂如家也是应该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里一样自由散漫。你是普高毕业的,成绩义很差,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去做操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钳工,不用倒三班,这是很不错的。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我说:“是,科长。”

  小噘嘴说:“我不是科长,胡科长开会去了,让我代办这些工作,读劳动纪律。”

  我说:“劳动纪律手册发下来看看就可以了,对吧?”

  小噘嘴说:“劳动纪律手册,人事科可以发下来,劳资科就必须读给你们听。这是厂里的规定。”我听了这话,搞不清所以然,假装搞懂了,频频点头。我觉得她年纪不大,就这么教育我,很不应该。但我天生喜欢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你可以说我犯贱,作为一个钳工学徒我也只有这么点爱好了。

  后来我问我爸爸,人事科和劳资科有什么区别。我爸爸说,人事科是管干部的,劳资科是管工人的。好比我是一个学徒,就得去劳资科报到,而大学生是干部编制,就得去人事科报到。从字面上就能看出来,人事科管的是“人”,劳资科管的是“劳”。我爸爸说,干部的文化程度比较高,可以读懂那些劳动纪律,工人反之,就得一条条念给他们听。道理简单得很,不应该想不通。

  “这算不算搞歧视?”

  “等你混上干部编制,你就不觉得是歧视了。”

  化工厂分为两部分,东边是生产区,全是车间。西边是非生产区,包括科室大楼、工会小楼、澡堂、食堂、宿舍、机修车间,还有花房和一个硕大的车棚。生产区与非生产区之间的区别在于禁不禁烟。在生产区里抽烟会被课以重罚,屡犯者警告处分直至开除不等。

  钳工班在生产区的外围,那里可以抽烟。这也是钳工们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忆起钳工班,那是一个铁皮房子。关于铁皮房子的量词,我花了十年时间也没能想明白,用”幢”或”栋”,似乎太雄伟了,用”间”又太小。简而言之,那是一个用铁皮焊出来的房子,大约有j百平方,铁皮房子里有几张厚重的工作台。台沿上安装着几个台虎钳。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车床、一台刨床、一台钻孔机。东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挡起来的一个休息室,工人在里面换衣服,抽烟,打牌。

  我去钳工班报到,手里还拎着新发的劳保用品,两套工作服,一双劳动皮鞋,四副纱手套。进门之后,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有一块铁皮屋顶被风吹走了,它像一个脱了线的风筝遥遥而去,在天空中快乐地翻滚着,越飞越高。有个老工人目送着这块大铁皮说:“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会被它砸中。”

  我问他:“师傅,这儿是钳工班吗?”

  他说:“你新来的?去里面报到吧。”

  我拎着劳保用品往里走。一群泥猴一样的工人叼着香烟,坐在那里审视我。后来我见到钳工班的班组长,他是个言辞木讷的红脸大汉,他说他叫赵崇德,旁边的工人就大声说:“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冲着班组长鞠了个躬说:“赵师傅。”

  他低声说:“我们这里都叫卵,你就随大伙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来他分别向我介绍了大卵、小卵、石卵、马卵、炳卵……最后一个是歪卵,此人是个朝左的歪头,叫“歪卵”是象形的意思。工人们扶了扶他的歪头,对我说:“歪卵师傅是做刨床的,他刨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废品,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歪卵听了,朝上(严格地说是朝左上方)翻了个白眼,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工人们哈哈大笑,对我说:“不要歧视歪卵师傅,他看上去是做刨床的,其实是我们这里的文工团。”

  我当时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可是工人们又告诉我,新来的学徒工,暂时没资格称”卵”,这算是让我松了口气。我问德卵:“这里哪一位是我师傅?”德卵说:“你师傅请病假,下个礼拜才能来上班。你先干点别的吧。”

  “我干什么?”

  “你去挑水吧,把地上洒一洒。”

  我读过一个剧本,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说实话,铁皮屋顶是够那只猫喝一壶的了。这种材料制成的房子,典型的冬凉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恨不得脱得就剩一条兜裆布,到了冬天,这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到处漏风的冰窖,飞快地把身上的热量吸走了。总之,厂里的野猫从不到这个地方来,猫才没那么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