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猪肝是补血的,黄酒是活血的……”

许三观问:“你们说一次可以卖四百毫升的血,这四百毫升的血到底有多少?”

阿方从口袋里拿出碗来:“看到这碗了吗?”

“看到了。”

“一次可以卖两碗。”

“两碗?”许三观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吃进一碗饭,才只能长出几滴血来,这两碗血要吃多少碗饭啊?”

阿方和根龙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阿方说:

“光吃饭没有用,要吃炒猪肝,要喝一点黄酒。”

“许三观,”根龙说,“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西瓜少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不卖瓜,这瓜是送人的……”

阿方接过去说:“是送给李血头的。”

“谁是李血头?”许三观问。

他们走到了一座木桥前,桥下是一条河流,河流向前延伸时一会宽,一会又变窄了。青草从河水里生长出来,沿着河坡一直爬了上去,爬进了稻田。阿方站住脚,对根龙说:

“根龙,该喝水啦。”

根龙放下西瓜担子,喊了一声:

“喝水啦。”

他们两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了碗,沿着河坡走了下去,许三观走到木桥上,靠着栏杆看他们把碗伸到了水里,在水面上扫来扫去,把漂在水上的一些草什么的东西扫开去,然后两个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两个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许三观在上面问:

“你们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咸菜?”

阿方在下面说:“我们早晨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几碗水,现在又喝了几碗,到了城里还得再喝几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胀又疼,牙根一阵阵发酸……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会跟着多起来,水会浸到血里去的……”

“这水浸到了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在口袋里放着一只碗了。”许三观说着也走下了河坡。

“你们谁的碗借给我,我也喝几碗水。”

根龙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你借我的碗。”

许三观接过根龙的碗,走到河水前弯下身体去,阿方看着他说:

“上面的水脏,底下的水也脏,你要喝中间的水。”

他们喝完河水以后,继续走在了路上,这次阿方和根龙挑着西瓜走在了一起,许三观走在一边,听着他们的担子吱呀吱呀响,许三观边走边说:

“你们挑着西瓜走了一路,我来和你们换一换。”

根龙说:“你去换阿方。”

阿方说:“这几个西瓜挑着不累,我进城卖瓜时,每次都挑二百来斤。”

许三观问他们:“你们刚才说李血头,李血头是谁?”

“李血头,”根龙说,“就是医院里管我们卖血的那个秃头,过会儿你就会见到他的。”

阿方接着说:“这就像是我们村里的村长,村长管我们人,李血头就是管我们身上血的村长,让谁卖血,不让谁卖血,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数。”

许三观听了以后说:“所以你们叫他血头。”

阿方说:“有时候卖血的人一多,医院里要血的病人又少,这时候就看谁平日里与李血头交情深了,谁和他交情深,谁的血就卖得出去……”

阿方解释道:“什么是交情?拿李血头的话来说,就是‘不要卖血时才想起我来,平日里也要想着我’。什么叫平日里想着他?”

阿方指指自己挑着的西瓜:“这就是平日里也想着他。”

“还有别的平日里想着他,”根龙说,“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也是平日里想着他。”

两个人说着嘻嘻笑了起来,阿方对许三观说:

“那女人与李血头的交情,是一个被窝里的交情,她要是去卖血,谁都得站一边先等着,谁要是把她给得罪了,身上的血哪怕是神仙血,李血头也不会要了。”

他们说着来到了城里。进了城,许三观就走到前面去了,他是城里的人,熟悉城里的路,他带着他们往前走。他们说还要找一个地方去喝水,许三观说:

“进了城,就别再喝河水了,这城里的河水脏,我带你们去喝井水。”

他们两个人就跟着许三观走去,许三观带着他们在巷子里拐来拐去的,一边走一边说:

“我快憋不住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去撒一泡尿。”

根龙说:“不能撒尿,这尿一撒出去,那几碗水就白喝啦,身上的血也少了。”

阿方对许三观说:“我们比你多喝了好几碗水,我们还能憋住。”

然后他又对根龙说:“他的尿肚子小。”

许三观因为肚子胀疼而皱着眉,越走越慢,他问他们:

“会不会出人命?”

“出什么人命?”

“我呀,”许三观说,“我的肚子会不会胀破?”

“你牙根酸了吗?”阿方问。

“牙根?让我用舌头去舔一舔……牙根倒还没有酸。”

“那就不怕,”阿方说,“只要牙根还没酸,这尿肚子就不会破掉。”

许三观把他们带到医院旁边的一口井前,那是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井的四周长满了青苔,一只木桶就放在井旁,系着木桶的麻绳堆在一边,看上去还很整齐,绳头搁在把手上,又垂进桶里去了。他们把木桶扔进了井里,木桶打在水上“啪”的一声,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人的脸上。他们提上来一桶井水,阿方和根龙都喝了两碗水,他们把碗给许三观,许三观接过来阿方的碗,喝下去一碗,阿方和根龙要他再喝一碗,许三观又舀起一碗水来,喝了两口后把水倒回木桶里,他说:

“我尿肚子小,我不能喝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那时候他们的脸都憋得通红了,像是怀胎十月似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阿方和根龙还挑着西瓜,走得就更慢,他们的手伸开着抓住前后两个筐子的绳子,他们的手正在使着劲,不让放着西瓜的筐子摇晃。可是医院的走廊太狭窄,不时有人过来将他们的筐子撞一下,筐子一摇晃,阿方和根龙肚子里胀鼓鼓的水也跟着摇晃起来,让两个人疼得嘴巴一歪一歪的,站在那里不敢动,等担子不再那么摇晃了,才重新慢慢地往前走。

医院的李血头坐在供血室的桌子后面,两只脚架在一只拉出来的抽屉上,裤裆那地方敞开着,上面的纽扣都掉光了,里面的内裤看上去花花绿绿。许三观他们进去时,供血室里只有李血头一个人,许三观一看到李血头,心想这就是李血头?这李血头不就是经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吃的李秃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