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随着接近平原,视野渐渐开阔起来。春色好像陡然加深了。我身上的衣服显得多起来,后来不得不换下一件装进背囊。路边草木泛出绿色,树叶长大了。丘陵与平原的交界处是以几座孤零零的、东西走向的山岭为界的,一过了山岭就是平展展不见边际的原野了。我的眼睛在急急搜索那两条有名的大河——界河和芦青河。没有,雾霭中一切都模模糊糊。我估计从这儿往东大约要走十几公里才会与它们相遇。两条河发源于东部的鼋山和砧山,这儿所能看到的只是近处的一些水流,它们看上去那么细小。从丘陵跟前经过的几道水汊弯弯曲曲,走了不远又要打一个回折;有的地方突然变得狭窄,拐过几道弯又重新变得开阔。这儿正处于几条水汊的上游,常见的是静止不动的水湾。一些湿地上特有的植物开始长起,一两只蝴蝶在旁边旋转。凤尾草、节节草和草问荆等都长得分外旺盛。这一带所有东北西南走向的水汊大致都要汇入界河。

从我站立的地方往东看去,可以看到大山的余脉继续往北延伸。随着东去,鼋山和砧山的坡度变得和缓下来,它们一直往前,渐渐与平原融为一体。芦青河就是由那里向北注入渤海湾,上游由三条小河汇流而成。我以前曾在它们的交汇处待过一段时间,认真考察过这里的水文情况,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个小村的变迁——它们四周茂密葱绿的林木变得枯黄,一些山里的淘金者把氰化物倾在小河里,小河又最终要汇入芦青河。

我想下山跨过界河,然后顺着芦青河左岸一直往前。自踏上丘陵地区开始,这条河就让我牵挂起来。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走下山坡——可当我慢慢踏上平原,看到那一大片刚刚生出的星星草、碱茅,看到沟边田垄里茂长的散乱的千金子的时候,又变得犹豫起来。我停下来松松身上的背囊,一直向东北方望了好久,这才往前走去。又看到了远处的村落,矮矮的小屋,窄窄的街道,以及在屋顶上方笼罩的那些乔木枝桠。村边劳动的人很少,所有的人好像都对这个春天不抱什么希望,他们只是三三两两地活动着,无心无绪的样子。而过去的春耕时节总是那么忙碌,每到了这个时候田野里都有很多扛锨抡镢的人。我难忘那时田野上小伙子的歌唱,还有姑娘头上飘动的红纱巾;拖拉机嗵嗵奔驰,马车夫甩响了鞭子。而今这一切突然就没了,零零散散的人与满野的荒凉正好相配;偶尔有一只狗在村边上伫立,发出一两声懒懒的吠叫。

天快黑了。这一次我没有走进村庄,只想远远地绕开。我甚至连那些路上的行人也要避开,只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搭起帐篷,点一堆火准备晚餐。地瓜粉和玉米粉合在一起,再掺上一点野菜,放上盐,就是丰盛的野地一餐……后来听到噼噼啪啪的雨声,接着头上也淋到了。我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天阴得正黑。雨渐渐大起来。天有点儿冷,但我宁可在野地里蹲一会儿,让啪啪的雨点打在身上。眼看着篝火一点点变得暗淡,接着冒出一股水汽,发出滋滋的声音。头发淋得半湿了,雨水像泪一样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流进嘴里,又被我不断吐出。我听见有小鸟欢叫,在不远的沟渠那儿发出扑棱棱的声音。它们飞了起来,像为一场春雨欢呼。我此刻的心情和它们何其相似。就这样,我给淋得湿乎乎的回到了帐篷。

天亮了。举目遥望,苍茫一片——此刻蓦然记起,在烟气渺渺处,在一百多公里之外,就是那座小城啊!一想起这座小城就让我心惊,因为林泉精神病院就在它的郊区,那是荷荷的进出之地。还有,我以前的一位挚友当年就是被捆绑了送进去的……我曾多次到林泉去过,对这里一直心存恐惧。

海滨平原已变得千疮百孔。不知是因为地下开采的关系,还是其他原因,这里出现了许多洼地,水洼边上的茅草长得很高,蒲苇和小灌木丛疯长。原来还是肥沃的农田,这会儿沉到了水中一半、被荒草杂树棵子占据了一半。一些拉起的铁丝网和红砖围墙在其间不时出现,里面大多是空空的,不知将来要派什么用场。围墙外的水洼地边、脏脏的沟渠河岸,所有的蕨类植物都在狂长猛蹿,黑乌乌的像要流出油脂。一些水蕨长得肥肥嫩嫩,我忍不住揪了一些。对于旅人来说,这是上好的一种菜肴。粗梗水蕨漂在水面上,再就是槐叶蕨。沉在水里的还有角果藻和菹草。狭叶香蒲长得比人还高,走在露出水面的土埂上,就像走在一片小树林里。各种各样的野鸟在里面扑扑棱棱。水洼与水洼之间是凸出的一片片半岛形荒地,上面存留着上一个季节里干枯的玉米秸、谷秸和麦茬。显然,村里人匆匆收走了一茬庄稼就赶紧离去了。真使人难以置信,这儿几年前还是有名的“东部粮仓”。

走在这样的地方我有忍不住的沮丧。偶尔还能遇到像我一样身背行囊垂头丧气赶路的人——他们好像不是一般的流浪汉,也不是匆匆的过客,更不像那些到外地打工的人。他们佝偻着身子往前,谁也不看。我知道这都是一些离开了家园的人——周围的村子由于土地下陷,他们只好出门游荡。

3

夜晚宿下,仰看星转斗移,常常陷入这样的疑惑:如此辛苦的地球日夜不停地艰难转动,难道就为了载上这么一大群六亲不认、刻薄贪婪、满脸涨满了欲望的家伙?我害怕这种严苛的责问也包括了自己,因为自己在许多时候并不比其他人好到哪里;我只是还愿意寻找,愿意印证,还没能彻底忘记自己的亏欠——对故园和乡邻还有那么一点挂念。也许我一路上什么都做不成,直到最后徒手而返……我已经四十多岁,两鬓斑白,眼睑浮肿,一夜连一夜地失眠。漫长的一夜过去之后,第二天照旧要身负背囊往前,脚步踉跄,平地跌跤,最糟糕时一个不大的坎坷就会让我匍匐在地。可我最后总是忍住了爬起来。我的腿不像过去那样有力了,踝骨被一块石头碰了一个口子,而后就常常发疼。奇怪的是它当时并没有流多少血——过去,特别是童年,记忆中身上稍有磕碰,鲜旺的血流就像水一样涌出。生命的汁液,逼人的颜色。是的,现在它们似乎不多了,快干涸了。

一片水湾明净得就像一面镜子。我不由得蹲下来。水中的这张面孔虽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倔犟,可无论如何还是显出了落魄的样子。脸上没有一点光泽,皱纹细密而深刻,似乎还有一点虚肿。没有更多的时间怜悯自己了,抬起头时想到了那些异性朋友——几十年来,一些或多或少落进俗套的故事。嗯,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姑娘一般而言是比较势利的,她们会喜欢一个倒霉鬼、喜欢一个在内心里藏住了一点希望却又从来不愿示人的流浪汉吗?时至今日,但愿彼此还没有遗忘。至于你,我们还能一起走上多远?你又会在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你以后对我的失望会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