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2/4页)

刘队长最不能容忍的是这些人对演出的随便态度。他们可以在一分钟前谈笑风生,一上舞台立刻变成一张悲愤交加的脸。刘队长认为,不论是悲愤和喜悦都要早早呆在那里准备,把情绪蕴积在心里。因此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到处呼啸:“情绪情绪!没事别瞎跑,坐在那里想想角色!”对于这个宣传队,他相当于正规军领导一帮土八路,时时让他感到吃力无比。

“徐北方哪里去了?谁见他了?”他不相信居然有人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走。

“我看见他出去了。”有个人答道。这人是团支书王掖生,他正拿大顶。因为头朝下,他嗓音变得很怪诞。他酷爱拿大顶。拿大顶对于他有多种功效,能鼓劲也能休息。他从不伸懒腰,睡醒觉先在床上拿个大顶。

“是上厕所去了吗?”刘队长问。

团支书说:“不是。他往桃园那边去了。”他回答得很肯定,因为他头朝下也能东张西望。

桃园里,徐北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陶小童说:“我打赌,你现在就猛打哆嗦!”

“真去偷啊?”

“你小声点。那地方不远,就在这园子后面……”

一会儿工夫,俩人便钻进这黑房子。门上了大锁,贴着封条,他们是从破窗洞里钻进去的。窗子没玻璃,钉着马粪纸。用手一捅,纸板竟象油酥饼一样松软。他们没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

徐北方划根火柴:“怎么样?看清没?”

陶小童呆住了——四周全是书!

“他妈的,咱俩死这儿算啦!”他张牙舞爪,“来!用绳子捆!”

俩人摸黑象刨土一样把书从高处刨下来。书就这样胡乱垒成一座山。这几间房子原来是园林工友们住的。六六年,他们卷了铺盖造反去了,便用它来堆放俱乐部的破烂,比如书,比如唱片,比如办美术训练班用的石膏像。清仓查库那天,光是书就用翻斗车装卸了几回。石膏像一尊尊被蒙了布,抬到途中,孩子们非要挑开看清某些局部,一趟趟跟着跑,显出对生理器官急不可待的求知欲。然后这屋子一锁就是好几年。大孩子吓唬小孩子说,桃园后面有个太平间。

“你怎么会叫我来?”陶小童问。

“因为你肯定来。”

“为什么?”

“因为你要不来我就一个人干。不过我有把握,你肯定来!”

俩人准备出去时,发现桃园里有哨兵。今年桃子结得很疯,一嘟噜一嘟噜坠到地下,首长便叫警卫连派哨兵保卫。桃子越结越大,哨兵便越派越稠。一到晚上,桃园就象封锁线。

徐北方说:“把这些书大模大样扛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将一本书扣到军帽里。

陶小童挽起肥大的军裤,她的腿细得可笑。用绳子把书缠到腿上,放下裤管,看上去那腿竟比原先正常些。徐北方在裤腰上整整齐齐别了一圈书,弄得他魁梧了许多,背也不驼了,但很不好受。他嗅了嗅,说这下俩人身上都充满垃圾味。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真正的垃圾堆、真正的太平间,堆满书的发臭的尸体。

俩人决定分头穿过桃园。陶小童起初还沉住气慢慢走,可突然撒开腿跑。几支手电同时向她射来,她后悔了:这一跑就不象好人了。哨兵发现是个女兵,并不认真追,只怪叫了一阵。可她没头没脑差不多跑了一两里地,彻底相信没人逮她,才停住脚。她摸摸腿,发现书在途中跑丢了,只剩下了一本。等到后来刘队长为她误场而发脾气时,她才觉得这一晚上多么不合算。

她气喘吁吁回到后台,一下子就被刘队长揪住:“你昏头啦?怎么还不换服装?”

她却一动不动,因为两只膝盖紧紧挟着最后一本书。刘队长气急败坏地边跑边叫:“通知台上,‘烧开水’多唱几遍!有人还没换服装!”

舞台上正演男声小合唱,名字叫《八路军来了烧开水》。歌词一共就两句:“八路军来了烧开水,鬼子兵来了埋地雷。”新兵们一到宣传队马上也学会了这支歌。因为这队里的人走路、打饭、上厕所都唱这支歌。炊事兵也会唱,有人说,他们做出那样千篇一律的饭菜与这歌有关。

陶小童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小合唱在为她拖延时间,“八路军来了、八路军、八路军……”他们开始四部轮唱。这样显得八路军人多势众、神出鬼没、前赴后继。这个歌唱多少遍向来取决于后台需要。有次一个演员闹肚子,蹲厕所去了,他们就没命地傻唱。唱到第十遍“八路军来了”时,观众席里有人喊:“你妈来了!”

陶小童早顾不得那本书了,她把它塞进化妆箱的一大摞棉纸下。下面一个节目是大型魔术。本来魔术属“四旧”,不能演,但表演魔术的董大个很懂行情,从柜子里变出样板戏中的几位女主角。舞台上被掏了个洞,陶小童等人要先在洞里埋伏好。洞上镶了块活板,就这么点窍门。结果陶小童还是误了场,没来得及到洞里去埋伏。

董大个毫无思想准备。本来他一撩布帘,头一个变出的是由陶小童扮演的白毛女;乐队奏起温柔的旋律,却蹦出个满睑怒气的小常宝。演小常宝的彭沙沙对董大个大叫:“叔叔,我说!我说!……”把他吓得直往后退。接下去,秩序全乱了。魔术师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下面将变出谁来,他可负不了责。

演出结束,开现场小结会,刘队长大发脾气。他说这个队存在严重的“流寇思想”。在刘队长大为痛心的时侯,徐北方一点也不惭愧。他出的事故不比陶小童误场小。节目里有《沙家浜》选场《奔袭》,唱词中有一句:“此一去——呀——”那位郭建光总要“呀”出故障来,队长便派他每次藏在幕后帮着“呀”。徐北方专职舞美,嗓子却随便多高都能唱上去。而今天露了马脚,该“呀”的时候徐北方却不见了。观众不明白其中奥妙,见这位英雄人物傻张着嘴,一点声也没有,便哄堂大笑起来。

那时徐北方正躲在一节水泥管道里。这一带修“人防”工程,巨大的水泥管道堆得到处都是。他听见郭建光没“呀”出来,也乐不可交。他要不钻到管道里,早被哨兵活捉了。他不知怎么七拐八绕才把哨兵甩掉,同时所有的书也被甩掉了,不然他没法跑快。

陶小童卸妆时,他凑过来,从挎包里拿出两团白东西:“看,不错吧?”

她看清其中一个是维纳斯的石膏脑袋。另外一个,据他说是大卫的中段:一块最著名的肉大肌。接着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和一只脚。她大吃一惊:这位勇士那一小会就肢解了两个“大名人”。

“不要跟思想意识差劲的人沾。”徐北方一走,团支书就对陶小童说。他也在卸妆,几色油彩被卸妆油一搅拌,象糊一脸豆腐乳汁,本来长得很马虎的五官,差不多什么都没了。团支书王掖生是教导员认为唯一有希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