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 兵胜负 乃是常情(第4/7页)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裴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袖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再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地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他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碴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蓦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得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得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慵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缥缈,薰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眯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屐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