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4/5页)

菊芬说,我最怕有人偷看,寒毛也竖起来了。阿宝不响。白妹拿来热水袋,塞到毯子里。小毛叹息说,过去的事体,只能一声不响了,响有啥用,总算老房子敲光了,过去,已经是灰了。大家不响。小毛说,春香临走,念过一段耶稣经,大概就是,生有时,死有时。拆有时,造有时。斗有时,好有时。抱有时,不抱有时。静有时,烦有时。讲有时,闷有时。

菊芬说,啥意思呢,我根本听不懂。小毛不响。菊芬说,小毛太闷了,这最伤身体,当初厂里不少同事,兄妹下乡生了重病,就可以退回上海,小毛一声不响,帮同事家属,拍了不少x光贝餐,直到最后一趟,放射科女医生电灯一开就讲,喂,小师傅小师傅,我认出来了,这个月,小师傅闷声不响,拍了七八次对吧,等于身体吃了七八次射线,这条小命,还要吧。小毛不响。招娣说,小毛做过这种笨事体,讨厌了,就算再吃我的产品,也等于零了。小毛说,我现在想到一个女人,也是一声不响,真是好女人,对了,我不便讲,薛阿姨肯定不开心。薛阿姨说,只要不再谈二楼爷叔,样样允许讲。小毛说,听了肯定会光火。薛阿姨说,我一直笑眯眯,可以讲。建国说,讲讲看。小毛说,有天到老北站打麻将,半夜一点钟散场,静等通宵电车,我看见一个女人,四十多岁,顺了路灯过来,一看就是良家女人,样子清爽,手拎两只马甲袋,过来等车,两个人一声不响,等了一刻钟,我比较无聊,就搭讪讲,阿妹下中班了。女人不响。

我讲,麻将散场了。女人不响。我讲,输赢还好吧。女人不响。我讲,现在几点钟。女人不响。我讲,社会乱,坏人多,跑出来生闷气,对身体不利。女人一声不响。我讲,跟老公不开心,是正常的,想开一点算了。

女人不响。我讲,走几圈,消了气,就原谅老公,总归是小囡的爸爸。建国说,这种搭讪功夫,贴心的,正正派派。小毛说,女人一声不响。我讲,半夜三更出来,小囡醒了,要吓的。女人不响。我也不响。后来,女人讲了三个字,像蚊子叫。我讲,阿妹讲啥。女人讲,汰衣裳。我讲,啥。女人不响。车子一直不来,出租车一律绿灯,我同这个女人,是坐通宵电车的档次,因此眼睛看出去,马路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部车子。

我对女人讲,汰衣裳,可以到我房间去汰,我一个人,有汰衣机,水斗,非常便当。二楼薛阿姨咳嗽一声,不响。小毛说,这个女人不响,我讲,马甲袋,地上先放一放,休息休息。女人不动,拎了不放。我碰到这种女人,还可以开口吧,我只能一声不响。两个人等了十多分钟,通宵电车来了,我上前门,女人上后门,车里只有三四个人。到江宁路,我下车,回头一看后门,女人拎两只马甲袋,也下车了。我朝北走一段,回头看,女人一路跟,隔七八步距离。再走一段,我停下来讲,阿妹,我来拎。女人低头不响,马甲袋朝后一让。我也就不管了,走到澳门路,再走昌化路,回头看,女人隔七八步距离,一路跟。我走到莫干山路,女人相隔七八步距离,等我走到弄堂口,回头看看,隔四五步的距离,女人跟我转弯,进弄堂,已经半夜两点钟,弄堂剩一盏路灯。我开了后门,进去开灯,经过楼梯口,开房门,开灯,回头看,女人跟进来,马甲袋摆到灶间水斗里,走进我房间,奇怪的是,一进了房间,女人就活络了。房间里闷热,我开了窗,开电风扇。女人脱了衬衫,裙子,脱剩了短裤胸罩,赤了脚,自家老婆一样,走来走去,寻到了脚盆,面盆,毛巾,一声不响,去烧水,准备漶浴。我不响,看女人忙来忙去,到灶间放水,点煤气烧水。我开了冰箱,倒一杯可乐。女人端了半盆水进来。我讲,先吃一杯,天真热。女人一声不响吃了,就到我后间里,用力揩篾席,揩枕头席,熟门熟路。再后来,大脚盆拖到房间当中,冷水热水拎进来,倒进盆里,拖鞋放好,毛巾搭好,关了电灯讲,先漶浴。声音像蚊子叫一样。我有点呆,窗对面有房子,漶浴我要关电灯,女人完全明白,我就漶浴,听到灶间里,女人翻马甲袋的声音,等我结束,女人进来,相帮我浑身揩。我讲,阿妹,我自家来,让我自家揩。女人不响。我走到后间,身体到席子上摆平,听外面,女人走来走去,倒水,拎水,然后,脱了短裤胸罩,漶浴,再是揩,绞毛巾,倒水,拖鞋声音,然后,轻关了房门,像我平时一样,小电风扇拿进小问,对准大床边,开关一开,风凉。身体就坐到床上来,后来,两个人熟门熟路,黑贴墨揭,就做了生活,一点也不陌生,我也就咽了。

等我醒过来,天已经发亮,三点多钟了,听到灶间里有人汰衣裳,自来水声音不断。我又眯了一觉,再看表,五点钟不到,外面是马甲袋声音,大概是叠齐了湿衣裳,装进马甲袋的声音,之后,女人回进房间来。我当时不响。女人进来了,靠到床沿上。我讲,衣裳叠好了。女人不响,之后讲了一句,我走了。声音像蚊子叫。我讲,嗯。女人就走出去,后门轻轻一响,整幢房子静下来了,我看手表,五点零两分。小毛讲到此地,一声不响。大家也不响。二楼薛阿姨面孔涨红说,这是哪一年的事体。

小毛说,做啥。二楼薛阿姨说,这不是搞腐化,是啥呢,腐化堕落。发妹说,难听吧。薛阿姨说,哼,怪不得,这幢房子的自来水表,每个月要多出几个字来,我一直以为,是水表不对了,零件磨损了,原来,是有野女人进来偷我自来水,我想想,真是肉痛呀,做出这种下作事体,还讲得出口,腻心。小毛说,看到吧,讲定不生气的,现在生气了。二楼薛阿姨说,这不叫生气,叫胸闷。招娣说,这女人去了啥地方,住啥地方,为啥半夜三更要汰衣裳。菊芬说,离婚女人嘛,神经病。白妹说,半夜爬到一个陌生男人身上,一声不响就做,功夫好的。小毛说,大家问我,我统统不响,一声不响。建国说,我只问一句,大清老早,到啥地方去晾衣裳。沪生说,一举一动,相当熟悉老房子房型,是住惯老式石库门的女人。阿宝说,大概是一个魂灵,半夜里,飘到马路上来。菊芬说,我吓了呀,不要讲了。阿宝说,飘啊飘,手拎两只马甲袋,仔细一看,脚底浮起来,根本不落地,跟了小毛,飘过去,飘进房问。发妹说,吓人呀。建国说,难道是爬出苏州河的落水鬼。招娣说,这一套,我太懂了,我朋友半夜坐出租车,上车一看,是女司机,我朋友讲,阿妹,随便开,开到哪里是哪里。女司机讲,先生,到底去哪里。朋友讲,不晓得。女司机面孑L一板,手刹一拉讲,喂,老酒吃多了,下去好吧。我朋友讲,阿妹,做夜班不容易,半夜三更,无头苍蝇,穷兜百兜,能做几差呢。女司机不响。我朋友讲,阿妹。女司机笑笑讲,做啥,真肉麻,肉麻里丝丝。我朋友讲,对阿哥好一点,懂吧,一百块拿去。女司机笑笑讲,十三。朋友讲,有啥十三的。女司机笑笑。我朋友伸手过去,女司机啪的一记,笑笑讲,做啥,死开死开。这天后来,车子码表还算可以,只开了廿公里,停到一条绿化带靠边,熄火。后面就不讲了。建国说,这是啥意思。招娣说,小毛这一夜,是七搭八搭,搭到了一只便宜货,为了汰衣裳,省一点水电费,就跟进房间里。小毛说,好了好了,大家讲啥,我不管,我只是伤心。白妹说,为啥呢。小毛说,看见女人倒汰浴水,摆拖鞋,帮我揩身,我心里落了眼泪,我讲不下去了。白妹说,阿哥,想开点。小毛说,想到我女人了。招娣说,一定想到银凤了。小毛说,想到我老婆春香。大家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