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斩马刀(第2/4页)

辛七杂对母亲并无太多的记忆,她在他六岁时就失踪了。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一张白皙的脸,长长的脖颈,高高的发髻,夏天喜欢擎一把印有菊花图案的油纸伞,冬天下雪时,则喜欢偎在火炉旁,在一册泛黄的纸页上,哼着忧伤低沉的小调,描画着什么。

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逃兵,这让辛七杂自幼受尽嘲笑,也让他对父母心生憎恶。他成年后找对象,对媒婆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这个女人不生养,他不想让不洁不义的血脉流传。

媒婆跑断了腿,也没物色到一个不想生养的女人,但辛七杂的故事却随着媒婆的嘴,传遍了这一带的乡镇,人们都夸他是条汉子。

辛七杂二十六岁时,一个姑娘挽着个包袱,黄昏时分找上门来。

这姑娘又高又瘦,梳两条麻花辫,长瓜脸,眉毛疏淡,眼角下垂,大鼻孔,肥厚的紫嘴唇,尘灰满面,只有眼睛是清澈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咸腥气。她见着辛七杂,说她叫王秀满,来自长林镇,三十二岁,因家贫,貌丑,没工作,一直嫁不出去。听说辛七杂要找一个不生养的姑娘,她背着父母,去卫生院做了结扎术。术后刚恢复,见今天日历牌的日子是红色的,太阳也好,于是投奔他来。辛七杂明白那股咸腥气,是她一路走来,汗水湿透了衣衫所致。从长林镇到龙盏镇,步行得一小天儿呢。

不等辛七杂答应,王秀满放下包袱,抱柴点火。院子有两棵白桦树,时值秋天,落叶堆积。王秀满引火就不用桦树皮,而是用金黄的落叶了。她说用它点火,省了桦树皮,还干净了院子。灶火咝咝燃起后,她问辛七杂想吃什么。辛七杂没吭气,转身去仓棚舀了两碗面,将面盆端给她,说葱花油饼和面条都中,看你哪样在行吧。王秀满扎上围裙,和了面,将面板支在里屋的炕沿上,取来擀面杖,拉开阵势,熟练地擀起面条。她擀面条时,两条麻花辫在肩头鼓槌一样跳跃着,分外喜人。那锅又宽又长又匀称的汤面,因为放了油渣和白菜,鲜香可口,俩人蹲在灶台前,“噗噜——噗噜——”地吃个底朝天。吃完面,刷过碗,天黑透了。王秀满打着饱嗝,舀了一盆清水,洗了脸,从包袱里取出桃红色对襟花袄,换上,幽幽地问辛七杂,这样的新娘,你愿意要么?辛七杂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顾不得点头,抱起王秀满,上了温暖的火炕。

第二天早晨起来,王秀满梳洗后对辛七杂说,昨晚你在我身上动了刀子,今生今世我就是你的人了!咱啥时去我家,跟父母言语一声,取来户口簿,登个记,名正言顺过日子吧。辛七杂尝到了有女人的甜头,快活地答应了。王秀满又说,都说你爹是个逃兵,你瞧不起他,可不管咋的,他是老的,咱是小的,我得去叫声“爹”。

王秀满的提法,让辛七杂不悦,但他还是把她领到了后院的父亲那儿。

辛七杂带着王秀满走进父亲的院子时,辛开溜正在灶前打苞米面粥,他抬头见儿子领着个女的来,心中明白了八九分。这些年来,辛七杂为履行赡养义务而给他送吃的用的东西,不是放到大门口,就是隔着门楼撇进院子。辛开溜养的狗听见动静,就得充当家丁,进屋给主人报信,提醒他取回东西。

辛七杂见了辛开溜,也不叫爹,开门见山地说:“这姑娘叫王秀满,从长林镇来,为我做了结扎,我得娶她了,跟你吱一声。”

王秀满望着面容清癯、头发花白、眼神凄凉的公公,动情地叫了一声“爹”。辛开溜抽了一下鼻子,没有答应。倒是那条依偎在灶台前烤火的黑狗,殷勤地站起来,朝王秀满摆摆尾巴,哼哼两声。辛开溜低下头,用勺子使劲搅了几下苞米面粥,叹了口气,再用勺子敲了下锅沿,抬头仔细打量王秀满。他见这姑娘像根干柴棒,老气横秋,五官不济,心上为儿子屈得慌;再一想她还不能生养,他握勺子的手就哆嗦了。王秀满倒不介意辛开溜对她的冷漠,当勺子从公公颤抖的手中滑落的一瞬,她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住,一副要做辛家掌勺人的姿态。

辛开溜明白这个儿媳不能不认了,只好屈就,苦着脸从箱子里翻出三百块钱和二十尺布票,递给王秀满,让她做套衣裳,买块手表。钱是他在山上窑厂烧炭攒下的。

王秀满一看辛七杂阴云满面,知道若拿了公公的钱物,阴云会化作惊雷,劈在她脸上,连忙说自己缝好了婚服,而且有太阳和月亮这两块天表,根本不需手表,坚辞不要。

事实证明她不要对了。

辛七杂带着她一出父亲的门,就跺着脚对她说:“你要了他的钱和布票,小心我剁掉你的手!”

王秀满缩了下舌头,吓得把手抄在袖间。

辛七杂又说:“太阳月亮能当表使,牲畜也能!早晨公鸡叫晨,中午驴子叫午,晚上牛羊叫着回栏,你听它们的动静,就知什么时辰了!”

王秀满赶紧点头,说太阳月亮是天上的表,牲畜是地上的表,她记住了。

跟辛七杂过起日子,王秀满才知道,辛七杂也是一块表。无论冬夏,他早晨六点起炕,起来后不洗脸,先坐在窗前闷头抽袋烟。黄烟是自种的,兑了罂粟粉,很香。冬天的早晨,六点还黑着,她醒来的时候,朦胧中会闻到奇异的香气。她看不清他的脸,迷迷糊糊之中,那不寻常的香气,不止一次让她以为来自天上。辛七杂吃晌饭,是正午十二点。一到那时,他的肚子会像钟摆一样,准时打点,咕咕叫起来;而他劳作一天,喜欢泡个热水脚,这通常是晚上九点了。所以从辛七杂抽烟、吃晌饭和洗脚上,一天的三个准确时间段,王秀满也是清楚的。

婚后辛七杂依然做屠夫,种黄烟去卖,王秀满则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由于父母一身的病,弟妹六个,王秀满年终分红所得的钱,都贴补娘家了。这还不算,辛七杂还得倒贴一些。只要手头宽绰点,王秀满就回娘家。去时大包小裹的,肩上扛着粮食,手里拎着猪肉、白糖或是干菜,兴致勃勃;回来时则像个遭强盗洗劫的旅人,两手空空,满面疲惫。她奉献给娘家的,除了钱物,还有力气。她每次回去都像牛似的,拼命干活。

王秀满顾娘家,辛七杂从无怨言,他明白,支持她,她会更恋他。但辛七杂很少陪媳妇去长林镇,有数的几次探访,都不很愉快。岳父岳母一见他,就像见了刽子手,面目冰冷,又恨又怕。他们对女儿为他做了绝育术,一直耿耿于怀,总拿话敲打他。

婚后头两年,王秀满嘴上不说,眼睛却是无声地说着孩子的事,路上遇见小孩,总想抱抱。女人们生了孩子,会在门楣挂上红布条,她路过这样的人家,就迈不动步了。那样的红布条,无疑是生命的火焰,令她神往!终于有一天,她向辛七杂提出,能否抱养一个孩子?不然有天走了,都没个后人给他们摔丧盆子。辛七杂想了半宿,子夜时分把王秀满叫醒,说家里有个孩子也好,他脊梁刺挠了,也有个抓痒痒的,抱养一个吧。只是近的不能要,免得孩子大了,知道了底细,再回到亲生父母那儿,他们的辛苦和感情就白付出了。辛七杂的话,让王秀满以为是在做梦。她点起蜡烛,照向男人,说:“刚才说话的是你吗?”辛七杂说:“不是我,还能是鬼?”王秀满就吹了蜡烛,脱个精光,钻进辛七杂被窝,给他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美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