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7页)

只有沸水在釜里盆里低声呻吟。被热气蒸红了的女工们的面孔,石像似的没有任何表情。她们心里也翻腾着沸滚的怨恨,可是并没升到脸部,只在她们的喉头哽咽。

屠维岳感到意外的孤寂了。虽然这丝车间的温度总有九十度光景,他却觉得背脊上起了一缕冷冰的抽搐,渐渐扩展到全身。他很无聊地转一个圈子,耸耸肩膀,示意给王金贞她们「可以正式开车」,就逃了出去。

在管理部游廊前,李麻子和另一个人站着张望。远远地看见屠维岳背了手踱着,李麻子很高兴地喊道:

「屠先生!找了你好一会儿了!葆生就在这里!」

屠维岳立刻站住了,很冷静地望着李麻子他们微微一笑,就挺起胸膛,慢慢地走近这两个人。刚才他从丝车间里惹来的一身不得劲,现在都消散了,他的心里立刻叠起了无数的策略,无数的估量。现在是应付钱葆生,这比工人不同,屠维岳自觉得「游刃有余」,而且决不会感到冷冰冰的孤寂的味儿。

钱葆生也没出声,只对屠维岳笑了一笑。这是自感着胜利的笑。屠维岳坦然装作不懂,却在心里发恨。

他们三个人怀着三颗不同的心,默默地绕过了管理部一带房子。只有李麻子很高兴地大声笑着,说几句不相干的话。他们到了那没有人来的吴荪甫的办公室,就在那里开始谈判。钱葆生拿着胜利者的身份,劈头就把「手里的牌」全都摊开来:他要求屠维岳回复薛宝珠、钱巧林、周二姐三个人的工作;他要求调开桂长林;他又要求以后屠维岳进退工人,须先得他的同意;他又要求厂方的「秘密费」完全交给他去支配;──他末了郑重声明,这都是工会的意思。

「可是桂长林也是你们工会里的委员呀!」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说,并没回答那些要求;他的既定方针是借这谈判去延长时间给自己充分准备,充分布置。钱葆生那紫膛脸上的横肉立刻起棱了,他捶着桌子大叫道:「他妈的委员!不错,长林也是工会里委员,我们敷衍他,叫他做做!他妈的中什麽用!委员有五六个呢?他一个人说什麽,只算做放屁!我是代表大家的!」

「葆生,不要急!有话慢慢儿讲,大家商量!」

李麻子插嘴说,按住了钱葆生那捶着桌子的拳头。屠维岳镇静地微笑着,就转了话头:

「算了!你们会里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我们谈厂里。三先生限定今天要开工。我们都是自己人,总得大家帮忙,先把工人收服,先开了工。况且现在上海丝厂女工总罢工,局面很紧,多延挨一天,也许要闹大乱子。你们工会里大概也不赞成闹出乱子来罢?当真闹了乱子,你们也要负责任!我们先来商量怎样全班开工。」

「对啦!先得弄好了这回的风潮!」

看见钱葆生没有话,李麻子又插进来凑趣说了一句。屠维岳眼珠一转,赶快又转换了争点,冷冷地说:

「葆生,你的要求都不是什麽大事情,都好商量。不过早上你那套把戏,有点冒失,动了众怒。三先生要是晓得了,一定动火。我不许他们去报告三先生。我们私下里先把这件事了结了罢。我们现在当面说定,不准再用今天早上那套把戏!自己人打架,说出去也难听,而且破坏了开工!」

「什麽!你造谣!」

钱葆生脸色变了,又要捶桌子;可是他那声色俱厉的态度后面却分明有点儿恐慌,有点儿畏缩。屠维岳立刻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外交手段」已经占了上风,就又冷冷地逼进一步:

「怎麽是我造谣呢!厂里人好几个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还挂着招牌呀!」

「那是你们自己先叫了许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杂,吃着几记是有的。」

「我们叫了人是防备女工们拦厂的──」

「我的人也是防着女工们要拦厂!我的人是帮忙来的!」

「你简直是白赖了!现有阿祥做见证,你们开头就打厂里的人!我们的人赶散拦厂的女工,你们就扭住了我们厂里人打架!」

「阿祥是胡说八道!」

钱葆生大叫,咬着牙齿,额角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粒了。他顿了顿,忽然也转了口气:

「早上的事已经完了,说它干麽!现在我乾乾脆脆一句话问你:我的条款,你答应不答应?一句话为定,不要噜噜嗦嗦!工会里等着我回话!」

「可是我们先得讲定,不准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戏!并不是我怕,就为的自家人打架,叫外边人听了好笑;况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麽,你们也不要叫人!」

「我们叫了人来是防备女工闹事!我们不能不叫!老李,你说是麽?」

「对,对!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来的,怎麽会跟你抬杠!」

「可不是!老李的话多麽明亮!那就说定了,不许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请你先去关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们,回头三先生来了,我把你的条款对他说,我们再商量。」

屠维岳抓住这机会,就再逼进一步,并且带出了延宕谈判的第二步策略。李麻子也在旁边凑趣加一句:

「葆生,你就先去关照了他们不要再胡闹,让屠先生也放心。」

「不用关照的!没有我的话,他们不敢胡闹!」

钱葆生拍着胸脯说。可是他这句话刚刚出口,突然远远地来了呐喊的声音。屠维岳脸色变了,立刻站了起来。同时就听得窗外一片脚步声,一个人抢进门来,是莫干丞,口吃地叫道:

「又,又,又出了事!」

屠维岳下死劲钉了钱葆生一眼,似乎说「那不是你又捣乱麽!」就一脚踢翻了椅子,飞也似的跑出去了。李麻子也跳起身来,满脸通红,一伸手揪住了钱葆生,满嘴飞出唾沫来,大声骂道:

「葆生,太不成话了!太不成话了!」

钱葆生不回答,满脸铁青,也揪住了李麻子;两个人揪着就往外跑;钱葆生一面跑,一面挣扎出话来道:

「我们去看去!我们去看去!──他们这批混蛋该死!」

他们两个人脚步快,早追上了屠维岳。他们远远地就看见厂门外乌黑黑一堆人。呼噪的声音比雷还响。他们三个人直冲上去看得明白时,一齐叫苦,立刻脸色都灰白了!这里大部分是疯老虎一般的女工!他们三个人赶快转身想溜,可是已经迟了!女工的怒潮把他们冲倒,把他们卷入重围!马路上呼噪着飞来了又一群女工,山一样的压过来,压迫到厂门里边的单薄的防线了。满空中飞响着这些突击者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