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十六章

在顿河对岸很远的地方——已经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机枪低沉地打了两梭子子弹,就沉默了。

过了半个钟头,一直坐在内室窗边眺望的葛利高里往后退了一步,连颧骨都变得苍白,喊道:“他们来啦!”

伊莉妮奇娜哎呀叫了一声,跑到窗前。八个骑兵散跑在街上。他们小跑到麦列霍夫家的院子,——便停了下来,观察了顿河对岸的渡口和顿河与山岭间的黑乎乎的小路,就拨马回去了。他们那肥壮的战马,摇晃着剪得短短的尾巴,溅得泥雪纷飞。骑兵侦察队在村子里侦察了一番,就走了。过了一个钟头,鞑靼村满街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外乡日音的话语声和汪汪的犬吠声。一个步兵团,带着爬犁拉的机枪。辎重队和行军厨车,渡过顿河,在村子里分散驻了下来。

尽管敌人的军队刚到的那一会儿很吓人,但是爱逗笑的杜妮亚什卡就是在这种时候还是忍不住要笑,当骑兵侦察队拨转马头驰去的时候,她用围裙捂着鼻子,扑哧笑了一声,就跑到厨房里去。娜塔莉亚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忙问:“你怎么啦?”

“哎呀,娜塔申卡!亲爱的!……他们是怎么骑马的呀!坐在鞍于上,前一蹿,后一仰辰一仰,前一蹿……胳膊肘子乱颠。他们就像是用破布片缝的,冻得浑身打哆嗦!”

她非常逼真地学起红军骑马的笨相,引得娜塔莉亚不敢笑出来,赶紧跑到床边,趴到枕头上去,免得惹公公生气。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浑身微微地哆嗦着,毫无目的地挪动着耳房板凳上的麻线。锥子和装着桦木靴钉的铁罐儿,眯缝着眼,用惊骇的目光盯着窗外的动静。

厨房里,女流之辈却热闹得很,仿佛压根儿也不觉得大难已经临头似的:满面红光的杜妮亚什卡笑得眼睛里闪着泪花,就像带着露水珠的茄子籽,正在给达丽亚学红军骑马的怪样儿,在她那一仰一合的动作中,不自觉掺进一些猥亵的暗示,达丽亚笑得死去活来,描得弯弯的眉毛折成了三角形,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用沙哑、压抑的声音说:“大概,他们的裤子都要磨出窟窿!……这也算骑士……把鞍头都会压弯的!……”

就连满面愁容、从内室里走出来的彼得罗,也被她们的哄笑引得高兴了一会儿。

“你觉得他们骑马的样子好笑吗?”他问。“他们才不爱惜马呢。骑坏了一匹——再换一匹这些庄稼佬!”“他极端蔑视地挥了挥手。”也许他们还是有生第一次看见马哩:‘瞧,俺们走啦,再一瞧——俺们到啦。’他们的祖辈一听到车轮的响声都害怕,现在他们却成了骑士了……唉唉!“他把手指头折得咯吧直响.又钻回内室去了。

红军成群地涌上街头,一伙一伙地走进入家的院子,有三个人走进阿尼库什卡家的小门,五个,其中有一个是骑马的,在阿司塔霍夫家的门口停下,还有五个人顺着篱笆朝麦列霍夫家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个子不高、上了年纪的红军战士,脸剃得光光的,生着大鼻孔的扁鼻子,浑身上下都显得很机灵、活泼,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兵痞子。他头一个走进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台阶旁边站住,低下脑袋,盯着拴在链子上的黄狗把链子扯得哗啦啦直响,气喘吁吁,狂吠不正;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肩膀上摘下步枪。枪声震得房顶上扬起了一阵霜雾。葛利高里整理着直勒脖于的衬衣领子,从窗户里看到狗在雪地上打滚,血染红了雪地,在垂死的剧痛中,乱啃着打穿的肋部和铁链子。葛利高里回头一看:只见妇女们个个脸色灰白,母亲吓得目光呆滞。他没戴帽子走到门廊里。

“站住!”父亲用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喊道。

葛利高里已经推开门。一个空弹壳铮铮响着落在门限上。后面的红军战士也走进了板几“为什么要把狗打死?它碍你的事儿了吗?”葛利高里站在门口,问。

那个红军战士的大鼻孔吸着气,刮得发青的薄嘴唇两角耷拉下来。他四下看了看,端起步枪。

“你怎么啦?舍不得吗?我却舍得送你一颗子弹。愿意吗?站好!”

“喂喂,算了吧,亚历山大!”一个身材高大。红眉毛的红军战士含笑走过来劝说道、“您好啊,掌柜的!看见过红军吗?让我们在府上住宿吧。是他把您的狗杀死了吗?太没道理啦……同志们,请进来吧。”

葛利高里最后一个走进屋里来。红军战士们高高兴兴地向主人问候,摘下军用背包和日本皮子弹盒,把军大衣、棉军装和帽子都堆在床上。立刻满屋于都是战士身上那种刺鼻的酒精气味,人汗、烟草、廉价肥皂和擦枪油的混合气味,——长途跋涉的行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那个叫亚历山大的红军在桌边坐下,点上一支香烟,好像继续在跟葛利高里已经开始的谈话似地问:“参加过白军吗?”

“参加过……”

“这就对啦……我从飞的样子上就能认出猫头鹰来,从你的嘴脸上也能认出你是什么鸟儿。白匪军!是军官吗?戴绣金线肩章的,是吗?”

他从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的烟,冷冷地、没有一丝笑意地盯着倚门而立的葛利高里,不断用熏黄的、圆滚滚的手指甲从下面弹着香烟。

“是军官吧?坦自承认吧!我从你的动作姿势上就看出来啦;我本人就参加过对德战争。”

“当过军官。”

葛利高里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斜眼看到娜塔莉亚望着他的惊骇、祈求的目光,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眉毛也哆嗦了一下,他恨自己方才的一笑。

“真糟糕!原来我不应该往狗身上打这一枪……”

红军把烟头扔到葛利高里的脚边,对其余的人挤了挤眼。

于是葛利高里重又觉得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歪了歪,露出了负疚和哀求的笑容,由于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理智支配暴露出来的弱点,羞得他面红耳赤。“像哈巴狗一样在主子面前摇尾乞怜,”羞耻刺激了他的思路,眼前闪过了这样的一幕:他,葛利高里,对那只绝望的白胸脯的公狗握有生杀大权的主人,走到它跟前的时候,这只公狗咧开像黑缎子似的嘴唇,也露出这样的笑容.仰面躺在地上,呲着娇嫩的门牙,摇晃着红色的、毛茸茸的尾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是用那种葛利高里感到非常陌生的声音问:客人们是不是要吃晚饭?要吃的话,他就叫老太婆去做饭……伊莉妮奇娜没等回答,就跑到炉台前去了。火钳在她手里直哆嗦,怎样也夹不住煮着菜汤的铁锅。达丽亚低着头在摆桌子。红军战士们也不画十字就坐到桌边。老头子怀着恐惧和隐蔽的憎恶心情注视着他们。最后,还是忍耐不住,问:“你们也不祷告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