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父母

前年蒋正华在院子里移栽了一棵玉兰,小心细致地伺候着,今年年初终于绽了几个花苞,就在他茶室的玻璃窗外。这时候阳光正好,花影落在茶桌上,又被蒋序用杯子轻轻压住。

他放下杯子抬眼,旁边坐的是池钺,对面坐的是蒋正华和许亭柔,位置和昨天差不多,气氛却有点不一样。

蒋正华倒是一如既往,从天气聊到花草再聊到工作,一看就是没话硬找话的类型。许亭柔在电话里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样子,等真的到了面前,反而理智得多,只是在蒋正华说话时将目光一直放在池钺身上,冷不丁开口。

“小池昨天说自己在金融机构工作?”

池钺礼貌回视,答:“是的阿姨,主要负责投资分析。”

“哦,工资应该很高吧。”

“还好。”

许亭柔接着聊:“你长得帅工作好,应该很受欢迎吧,这几年谈过恋爱没有?”

昨天见面时许亭柔没有问过这么私人的问题,估计是刚见面,还是觉得有些生分。但今天她有些咄咄逼人了。蒋序舔了舔嘴唇,刚准备插嘴,池钺已经开口回答。

“刚谈没多久。”

他回答得很有分寸,哪怕许亭柔已经是揣着答案来问话,也没有直接挑明,只是继续往下说,语气不急不躁。

“受不受欢迎我没注意,我一直有喜欢的人。”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默契地沉默了两秒。蒋正华扭头研究窗外的木兰,蒋序有些面红耳赤,拿起茶壶开始给四个人倒茶。

许亭柔被对方的坦率一噎,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言语里的漏洞。

她瞅了一眼蒋序,重复道:“一直?”

“一直,就是指从高中到现在。”蒋序放下茶壶,抬眼望着许亭柔,语气有点无奈。“你要实在好奇就问我吧,妈。”

蒋序不知道许亭柔是什么时候回过味来的,可能是昨天自己彻夜未归,可能是今早电话时池钺在身旁,也可能更早,从池钺突然上门拜访时自己的表现。毕竟她知道自己儿子的取向,而两人对彼此的态度又实在不像是阔别十年的老同学。

许亭柔瞪他一眼,语气挺冷静:“你别急,有问你的时候。”

蒋序:“……”

蒋正华连忙打圆场:“啊呀,怎么都到中午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吧,你不是说要蒸鲈鱼吗,配料我都给你切好了,你去看看行不行。”

许亭柔扫他一眼,居然真的停止了问话,站起来起身往厨房去了。

蒋序起身去帮忙,池钺也想站起来,蒋正华挥挥手,轻描淡写:“小池你坐下吧,和我喝会茶。”

四个人被客厅分隔两端,蒋序走进厨房,讨好似的凑到水池旁许亭柔旁边一起洗菜,边洗边瞅自己亲妈脸色。

“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许亭柔不看他,“气你高中背着我偷偷早恋啊?”

“那你这气生得有点晚了。”

蒋序笑着逗许亭柔开心,声音温和下来。

“你知道我取向的时候就为我操心,怕我受人冷眼,怕我将来遇到麻烦。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结果我带回来的对象居然是池钺。”

盆里水满了,蒋序关掉水,语气更轻了一些。

“你生气自己当初没看出来,又难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两个小孩分开了这么久,现在重新在一块儿。不知道他们在之前你不知道的日子里吃过多少苦,将来没有你们又会不会过得好,是不是?”

许亭柔案板上的笋切到一半,停了下来,转过身不让自己儿子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说话有点哽咽。

“瞎说,谁有空替你们操心这么多。”

蒋序默默抽了两张纸递给她,把手轻轻放在许亭柔肩膀安抚。他已经长得比许亭柔高很多了,肩膀宽阔,像是能扛起风雨。

“没事的,妈,我们不是小孩子了。”

他们已经不是被命运推进洪流里的人,他们终于可以逆流而上,在有限的人生里又一次握住对方的手。

然后不放开。

许亭柔沉默良久,终于转过身望向蒋序:“决定好了?”

蒋序嘴角一弯:“十年前就决定好了。”

许亭柔看他一会儿,总算重新去切那堆切了一半的青笋。

“……懒得管你们。”

这就是松口了。

蒋序心里一松,接着帮许亭柔打下手,还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还用发现啊。”许亭柔冷笑一声,“就你们俩那态度,出去了还一晚上不回来,我是老了又不是瞎了。”

……蒋序无言以对,小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亲妈该去当警察。

厨房里的声音传不到茶室,玉兰花的树影往西移了几寸,部分落到蒋正华衣襟上。

明暗光斑里,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桌上,又推到池钺那边,语气轻松。

“来,物归原主。”

池钺没有动,抬头去看蒋正华,喉结滚动,声音陡然低了下来。

“叔叔,这些钱你收下吧。作为——”

“赔偿是吧?”蒋正华说。

池钺被打断,微微颔首。

蒋正华反问:“赔偿什么呢?”

“觉得我是因为你母亲摔下去的,对不起我?”

池钺一愣。

影影绰绰里,蒋正华笑了一下。茶桌上放着黄澄澄的橘子,他拿了一个递给池钺。

“尝尝,我一个学生自己种的,春节专门给我送了一箱。我说不要,他非不,扔下就跑。”

“他比你们大个五六届,学习不好,住校还老跑出去打游戏,骂了好多次都没用。有天晚上我去查寝,他又去网吧了,别人都说别管了,没用。”

蒋正华自己也拿了个橘子,剥开皮,放一瓣在嘴里。

“我想不行啊,大晚上的出事怎么办,还是出去找找吧。找到凌晨两点多,几个可能去的网吧都找遍了。一条路走了三四遍,最后在小路边的深沟里找到他,头上全是血。”

“那几天修路,坑挖得到处都是,夜里又太黑,他没看清摔进去,直接晕过去了。我一路背着他到医院,后来医生说要是第二天才找到,估计晚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去网吧了,努努力考了个农学院,现在蹲山上研究种果树。毕业时他和我说,老师你这么为我,我不能对不起你。”

“我说用不着,你别对不起自己就行。我也不为你,我为我自己。”

最后一瓣橘子吃完,蒋正华把果皮归拢。他说的话听起来毫不相关且松散,忽然又聊到了池钺家里出事之后。

“我出院以后,不是得了个什么见义勇为奖,有记者来采访我,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说为了我自己。”

蒋正华笑了:“那个记者傻眼了,说:蒋老师,这么说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