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失衡

翌日,涟绛将勾玉埋到水中月后院的树下,随后带着容殊与步重一起去往人间。

同时,九重天传来消息——昨日陛下与那魔头打斗,竟是被他伤得修为尽散,日后恐怕难以再做这天帝了。

涟绛将茶杯搁下,偏头望向一旁伏在包袱上酣睡的小鸡,确认他暂时不会醒后捏诀召出长弓,道:“这把弓留给步重,等他以后化了人形,还麻烦你替我转交给他。”

容殊看着那长弓,眸色微惊,“这——”

“你与他说这弓不值钱便可,”涟绛微低下头,“他若是问起这弓的来由名字,你便说它叫‘勾玉’,是勾玉用神兽之骨锻造而成。”

容殊怔怔望着他,目光满是不解。

他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轻戳步重的翅膀,“以后若是我不在了,这弓还能护着他,不让他再受涅槃之苦。”

容殊轻声叹气,感慨道:“你对他当真是天下第一好,连我都自愧不如。”

“我与你不一样,”涟绛斟茶,慢声说,“你和勾玉对他好,是因为想与他厮守终身。我对他好,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没有他。”

容殊似懂非懂地点头,末了笑道:“我见他第一面时确实连以后合葬一坟都想好了,但如今也知道与他厮守终身是绝无可能的事。

不过我大抵也只是喜欢他的脸,他心里有人,我便祝他与那人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涟绛小口呷茶,闻言眉尾微挑。

这半真半假的话,是真心是假意他心知肚明,却未拆穿,只说:“我吃饱了,上去睡会儿,你记得买账啊!”

“等等!”容殊叫住他,紧皱这眉问,“你方才说若有一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涟绛拨弄手里的玉石,“没什么意思,总归人终有一死。”

“可你并不是凡胎肉体,若非神识尽散,又怎么会......”容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望着涟绛手里的玉石,叹气说,“你早有打算。”

他想与春似旧同归于尽,但在那之前他要将毕生修为储于玉中,与神器一起于八方布阵,为防死后春似旧因怨重生。

可如此一来,他也再无起死回生,亦或是转世为人的可能。

容殊静了静,问:“你还剩多少修为?”

“三成左右吧,”涟绛摸摸耳朵,又道,“日后还请你代我多照顾照顾财宝。还有这血,麻烦你等时机差不多时,将它滴到勾玉喉间。”

须臾,容殊应声,接下瓷瓶,“那观御呢,你不等他回来了么?”

“不等了,”涟绛笑道,“他不会记得我。”

容殊愣住,“怎么会......”

涟绛笑看着他,余下的那句“没有人会记得我”终是滚落回肚里。

何必说呢?总归是要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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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名为“勾玉”的弓最终还是没能交给步重。

玄柳对涟绛记恨在心,重伤未愈便命人以斩妖除魔之名追杀他。

但一连三日,涟绛毫发无伤,反是领命之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当即屁滚尿流地逃跑,一个劲儿地嚎着说三界要完了,诸神要完了。

玄柳怒不可遏,整夜瞪眼难眠,脸色更是阴沉可怖。直到第五日,探子回报,说涟绛整日抱着一只小鸡,他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

他杀不了涟绛,但让涟绛心甘情愿地抹喉自尽却是轻而易举。

他用重金雇人伪装成逃难的百姓,博取涟绛的同情,随后在他放松警惕时迷晕步重,并将步重交给早早候在门外的天神。

涟绛揣着药回到院中时,玄柳已经和诸神齐刷刷等在屋中。

他们绑着步重和容殊,数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涟绛,眸中满是麻木与残忍。

涟绛将手里的药草搁到桌上,除面色有些苍白外,看上去十分平静,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缓声道:“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玄柳顿然笑了起来,眼神极其恶毒,“涟绛,你弄得三界人心惶惶,伤孤手下无数仙神,你以为孤会轻易放过你和你身边这群杂碎吗!?”

涟绛抬眸,袖下双手紧攥成拳,却仍旧稳着声音问:“你想如何?”

“孤想如何?”玄柳慢慢站起身,“孤要你自毁修为,向三界众神下跪致歉,然后......”

他紧盯着涟绛,咬牙切齿,“为自己半生所作所为赎罪,与魔骨同归于尽,再不入轮回。”

涟绛静静注视着他,耳边尽是容殊与步重唔嗯抗拒的声音。

须臾,涟绛道:“我答应你。”

玄柳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他并未料到涟绛会如此轻易地答应,但转瞬间他眼中的笑意愈加浓郁,几乎让他克制不住地抽搐着嘴角想要大笑出声。

涟绛在这笑容中感到一阵反胃。

那天收回手时,他便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但无所谓,总之玄柳修为已散,假以时日诸神必定不满他继续任天帝之职,逐他下高位。

这对于玄柳而言,无疑是生不如死。

他知道玄柳会伺机报复,而他早已下定决心与春似旧同归于尽,所以玄柳的报复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影响。

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想见的人已经见过,想说的话也已经说尽,他本可以安然赴死,熟知玄柳恨他至此,连伤愈都等不及便不择手段意欲置他于死地。

跟随玄柳前来的仙神绑住他的手脚,押着他往外走。

他没有挣扎,扭头回看步重时难免觉得不舍。

但那点不舍眨眼间便烟消云散。

如果年幼时没有遇见他,步重便不会经受这些折磨。

步重是天底下最自在逍遥的凤凰。如果......如果没有在那个夜晚偷吃长生殿里那只狐狸的鱼。

涟绛朝步重露出微笑,无声地说:“以后再请你喝酒吧。”

哄小孩似的,明知没有以后,还要口口声声说着以后。

玄柳将他押入神狱,说要等明日众神齐聚,一道看着他灰飞烟灭。

他冷眼看着玄柳,心知玄柳只不过是想借此继续坐稳天帝之位。

但这无疑是异想天开。

即便他死了,春似旧死了,三界中依旧有无数妖魔,众神绝不会将三界交由一个没有法力的人来管理,也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听命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涟绛想,到那时天帝易位,接任的应该不会是观御。

观御从来都无心于帝王之争,他在九重天并不快乐,所以到时应该会帮众神另择明君,而自己就此隐世。

观御会遇到另一个人,或是另一只狐狸,然后相守一生。

那些他来不及与观御一起做的事,终会有人替他完成。

他低下头,手腕被粗大而冰冷的铁链磨得发疼,一直疼到心里。

他舍不得、放不下,可是他别无他法。

牢房的门被打开,一丝晃眼的光照进黑暗里,恰好打在他泛红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