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疯骨

“这是?”松晏捧着琉璃珠子,茫然发问。

“灯芯。”

灯芯。

松晏陡然怔住,琉璃珠子散发着柔和的月白光芒,照着掌心里的纹路就像是月光洒在起伏的山峦之上。

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知道此事,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救她,为什么都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灯里,为什么无动于衷......

沈万霄摸他的头发,却被他起身避开。

“小晏,”沈万霄倾身,捧着他的脸用指腹轻拭去他眼角的潮湿,“如今桑女入世,魔骨破印在即,三界大难将至,这颗琉璃珠子,正是女娲的眼泪所化。她将此物留在三界之中,便是给芸芸众生留下一条退路。”

松晏沉默地凝视着他,眼里泪光闪闪。

须臾,松晏抬手挥开沈万霄的手,哽咽着质问道:“所以在你们眼里,三界的命是命,我娘的命便不是命么?”

沈万霄五指微蜷,薄唇紧抿。

如若当初他不将灯芯给绝禅,兴许他会有机会救下百里轻舟。可惜一念之差阴差阳错,终成遗憾,成沟壑。

他不回答,松晏便觉得身体里有些东西破碎了,一块又一块,支离破碎,它们锋利的棱角划得松晏浑身作痛。

“沈万霄,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松晏三两下抹净眼泪,他不知道沈万霄有没有和他一样难过,于是残忍地朝沈万霄扔出刀子,“我最讨厌你的冷血。沈万霄,你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隔岸观火,永远冷漠无情。是,你是天界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睥睨众生。你心怀苍生是没错,可你对苍生的爱永远都是以别人的牺牲为代价!”

说到最后,他近乎嘶吼,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砸在手背上冰冷彻骨。

他明知这些话有多伤人,却仍旧扯着嗓子歇斯底里。说到底,他依旧无法接受,自己所信任的人——步重,沈万霄,他们都为了苍生,舍弃他所亲近的人。

他们明明比谁都清楚,他有多想念百里轻舟。

而更令人生气的,是他们都选择将这件事深藏于心,若非今日风晚将此事抖出,他不知道还要被蒙骗到何时。

疲惫如同巨浪一般排山倒海而来,轻易将他吞噬。他等着沈万霄的解释,但沈万霄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争论。

屋里的烛光摇啊摇,最后悄无声息地熄灭。

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松晏双眼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掌心里那颗亮晶晶的琉璃珠子。

半晌,他才艰涩地开口:“沈万霄,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自私,只顾自己。”

衣裳摩擦出窸窣的声响,沈万霄伸手抱住他,轻轻摇头,又很快意识到他看不见,便沙哑着声音说:“没有,我从未那般想过。”

松晏沉默着任由他抱着,落往被褥的目光呆滞涣散。

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缓慢生长,枝条一圈又一圈缠上松晏的脖颈,而后渐渐地用力收紧。他在濒死前的窒息里微微仰颈,嗓间漫起一阵腥甜:“松手。”

沈万霄又一次摇头,默默将手环紧了些。

“沈万霄,”松晏不为所动,“放开我。”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冰冷,又或许是他的身体僵硬的厉害,环在腰间的那双手终于还是缓慢垂落。

“小晏......”

“天色不早了,”松晏起身,打断他没说完的话,“你早些休息。”

-

三日后。

临娘招呼着几个小厮一道将饭菜摆好,环视一圈依旧没见沈万霄身影,不由得有些担心:“小七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的,这都第四天了,也不知道伤怎么样了。”

松晏举碗夹菜,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反是风晚有些过意不去,起身理理衣裳道:“我还是过去看看吧,他虽辟谷不食,但身上有伤,不用药是不行的。”

他走到门口,朝着临娘挤眉弄眼,临娘心领神会,连忙道:“是是是,且不说别的,小七这人平常受的伤也不少,但都没有像这回一样昏迷那么久......这伤还是他自己弄的,也不知道得有多疼......”

“相思骨嘛,”风晚故意提高声音,边说边偷瞄桌边剔鱼刺的人,“我听说那是有多喜欢就有多疼,也亏得是他,若换了别人,只怕早就——”他忽然转头看向松晏,“诶,你这几日不是都端饭送药给他么?他伤好点没有?”

“啪”的一声,松晏重重搁下筷子,扭头瞪着风晚:“我哪儿有送饭给他?爱吃吃不吃算了。”

风晚看破不说破:“哦!没有啊,那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

松晏不欲再搭理他,这几日各种事堆在一处已经足够心烦的了,偏偏步重与勾玉还挑在这时候离开,也没说去做什么,只留了一封书信给他,偌大的信纸展开上头歪歪扭扭鸡爬似的就写了两个字:“勿念。”

松晏将信纸团吧团吧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要说这人长着一双翅膀还就是不一样,百里轻舟的事他都还没来得及找步重算账,这人便连夜溜得飞快,还捎带着勾玉一道离开,只留下风晚这只老狐狸与他为伴。

不过这三日下来,他气消了不少,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实沈万霄与步重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他们一个是天界的太子,一个是瑶山的凤凰,肩上都担着三界众生,而他只是芸芸众生之一,想守护的东西本就不可一并而论。

他们对苍生有大爱,是以舍小我。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做不到那般无私,无论往后再遇到多少人,再经历什么事,他心里始终都有一间屋子,里头永远住着他的家人,朋友,爱人。

思索之余,他又不由懊悔,每每一闭眼就想起那天夜里他朝着沈万霄说出的那些伤人的话,沈万霄不惜以身涉险自剖相思骨,命都丢了半条,他却一气之下......沈万霄该有多难过。

他端着饭菜在沈万霄房门前徘徊不定,敲门的手几次三番地举起,又无一不是纠结着落下。

终归是没想好如何面对。

挣扎半晌, 他才终于叩响房门:“沈万霄。”

里头无人应答,松晏清清嗓子,以为是没听见,提高音量又道:“沈万霄。”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有些蔫了,低下头藏起眼底薄薄一层水光。他的指腹压在托盘边缘,压出一道红痕。

——那些话果然很伤人。

俄顷,他振作起来再次朝着门里喊道:“沈万——”

最后一字落地前,风晚抬脚踹开房门,神色凝重。

松晏心一紧,搁下托盘便往屋里走,这才见里面空无一人。

“沈万霄!”他不禁着急起来,匆忙遭屋里找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找到,只在榻上捡到他缠眼用的一条鲛纱,“他身上还有伤,他能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