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祭灯

见到花迟时,风晚神情激动,急切地想要上前,却又在抬脚前猛然驻足——时候还未到,不可操之过急。

眼前的花迟只是一缕残魂,一个虚影。他要花迟原原本本地出现,不再被囚禁于那黑暗潮湿的寒潭之下,而不只是这一缕魂魄。他会让花迟再一次看到四季风光,看到锦绣山河。

思及此,他攥紧双拳,闪身躲到树后,避开花迟环视四周的目光。

百里轻舟吹着玉笛,疾风暴雪几乎将她淹没,但她无路可退。那些潮水般生长,数不胜数的水草卷土重来,攻势比上次还要勇猛,让她难以招架。

唐烟劝不住她,无奈之下只好同她并肩而战。随着他念咒的声音,成千上万条小鱼自河底飞跃而出,身上鳞片张合,如利齿一般将水草咬断。

但水草杀不尽,斩不绝。千万年来,念河里埋葬了无数冤魂厉鬼的枯骨。而今,它们都成了水草最好的养料,只要有怨气,水草就能茁长生长。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百里轻舟面色凝重,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她感受着腹中胎动,凄然一笑:“阿娘对不起你。”

唐烟扭头,见百里轻舟将琉璃灯高高举起,四周奔涌的风雪如漩涡一般尽数朝她涌去,顿时瞪大眼睛:“花盼儿!”

她竟想以身祭灯,用血肉之躯喂养长明灯中的厉鬼,平息琉璃灯中幽魂的怒火。

百里轻舟紧紧抓着琉璃灯,灯上长出无数指头粗细的水草,草上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人脸堆砌在一起,嬉笑着咬向她的手掌。

狂风迅疾,以至于她掌心落下的血尚未滴落,便被拽入漩涡中,将洁白的雪粒染红。

四肢百骸的神力被琉璃灯吸食。百里轻舟脸色愈见发白,汗湿额发。她有些发抖,但始终死死攥住琉璃灯,掌心薄薄一层皮肉已被咬烂,几乎可以露出森白的手骨。

唐烟焦头烂额,一面忙着捏诀应付遍地乱爬的水草,一面紧盯着百里轻舟,抓起水柱朝她砸去,但那条水龙尚未碰到百里轻舟,便被疯狂旋转的漩涡搅碎吞没。

金乌高悬于空,但不过须臾,黑压压的云便自四面八方咬来,眨眼间将金灿灿的阳光吞噬,天地间立时一片昏暗。

城中百姓抱头鼠窜,人仰马翻,连皇宫之中亦是乱作一团,人人都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着急忙慌地收拾财物逃命。

水草残忍无情地撕咬而上,尖叫声里金子珠宝掉了一地,却无人敢捡。

百里轻舟听到铺天盖地的嘶吼声和哭喊声。她低头望去,满目疮痍——脚下尸体横陈,堆积如山,几乎将念河填满。

血染积雪,遍地触目惊心的红。

花迟立于河畔,弯腰将一个坐在尸堆里嚎啕大哭的孩子抱起。他轻声叹气,任由那个孩子将眼泪鼻涕蹭到身上。

风晚藏在黑暗之中,看着那个孩子,心下一紧。

当年花迟也是这般将他抱起,但不是从尸山血海中,而是从弥天的大火里。

那边花迟抬头望向百里轻舟,兀自叹息。

千年前,花迟还是神的时候,桑女便告诫过他,若是执意带走寒潭下的婴孩,人间迟早会生灵涂炭。

那时他在佛前坐了一宿,怔怔望着佛前的香火燃尽。翌日,只身一人去往寒潭。

佛在他离开后睁眼,垂眸望着他落在蒲团上的平安符,叹息道:“此劫难逃,避无可避。”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自百里轻舟执意嫁人后,花迟还未来得及与她好好说说话。

花迟的目光太过凄然。

百里轻舟遥遥回望,强撑着朝他一笑,有气无力:“哥哥。”

花迟将怀里的两三岁大的孩子递给唐烟,仔细帮他擦去脸上的血污,声音有些沙哑:“观御留我一魂在外,便是为这一日。唐烟,每月十四,别忘了去看看他。那儿那么冷,你记着替我多陪陪他。”

唐烟呆呆愣住,抱着孩子的手僵硬无比。

不等唐烟回答,花迟的脚尖便在被血染红的河面上轻轻一点,他纵身跃起,扑向琉璃灯时身体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

“花迟——”唐烟几乎失声,仓促伸手却什么都没抓住。

百里轻舟瞳孔骤缩,水珠轻飘飘落在她的眉心,熟悉的气息在灵海中漫游,好似他在耳边低语:“盼儿,好好照顾自己。”

下一瞬,一股强大的力量夺走琉璃灯。泛着凉意的水珠子将百里轻舟团团围住,挡住水草侵袭。

“哥——哥哥、哥哥!”百里轻舟双眼红肿,哭喊不已。她将双手贴在水珠上撕心裂肺地喊着“哥哥”,却再无人应答。

风晚眼睁睁看着花迟变成一场暴雨,荡清大地上所有血水。那些凶残的水草在这场雨里变得格外温顺,在土地里生根发芽,开出满地的蓝色花朵。

他朝着雨滴伸手,双眼湿透。

琉璃灯碎裂,金色的光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驱散天际的乌云,露出那一轮金色的圆日。

时光倒转,万物复苏。

碎裂的尸骸重新拼起,浣衣的人重现于世,念河重归平静,好似方才只是一场幻梦。

大雨渐渐停歇,遍地的蓝色花朵开始枯萎。地上潮湿的雨水也在眨眼间干透,所有事物都恢复原样。

“咦?我刚想说什么来着?”河边拧着衣裳的女子疑惑地皱眉。

旁边有人笑着提醒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家那位连鸡都不敢杀吗?”

女子恍然大悟:“噢,对,我刚说这个来着,别说杀鸡了,让他捉鸡他都不敢!”

众人哄然大笑,你一言我一句谈笑风生,岁月静好。

百里轻舟站在河边,将雪耻递给唐烟。

唐烟垂眸望着那对狐狸样子的耳环,不禁双手颤颤,掩面而泣。百里轻舟悄然落泪,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好似这样一切就都没有发生。

她没有哥哥了。

带她下河捞鱼,教她诗书礼乐,授她法术,赠她嫁衣的哥哥。

拥渔窜过人群,飞快跑来,张嘴咬住百里轻舟的衣角:“阿娘!阿娘,我刚刚抓到鱼了,我们今晚别回去吃了,在外面烤鱼吧!”

松晏本就难过不已,见此情形更是肝肠寸断。他抬脚朝着百里轻舟走去,一句“阿娘”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像吞下了一块冰,尖锐的棱角划得喉咙发疼。

他好想抱抱百里轻舟,抱抱拥渔,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沈万霄倚在树上,半仰着头,颈间裂纹时隐时现。他浑身上下都汗湿,万般痛楚如涨水,从头浇到尾,烫的他体无完肤。

“沈万霄。”松晏回头,却只瞧见沈万霄离去的背影。悲痛之下,他胃里一阵痉挛,于是忍不住捂着腹部蹲下身子,痛苦地喘息着、哀求着:“你别走,沈万霄,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