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獠女(第4/5页)

“是……那位女冠。”

祝缨与小吴对了个眼,镇定地道:“带进来。”

两人虽然认识祝缨,此时却与在花街后街见祝缨时的心情截然不同。小江有些紧张,身后跟着的小黑丫头也很紧张。

祝缨道:“你们揭的榜?”

小江道:“是。”

“做仵作?”

“是!”

“为什么?”祝缨问,小江这人脑子跟别人不太一样,祝缨不敢说她一定就是为了自己,但多少有一定的原因。如果小江是为了跟一个年轻的官员共处,那她要这样一个女冠毫无用处,还耽误她的正事儿。她是想要些女官女吏做事的,并不是想给自己的身边添一个……难以确定身份的人。

小江的喉咙发紧,道:“道理我说不太明白,只想说,我想活得跟以往不一样。凭我自己想总也想不明白,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心里却总是缺了点什么。我想帮别人,却又给您添了麻烦。跟着您总能学到一些的。哪怕最终还是不明白,也比自己瞎摸乱撞强。我、我能做事的!教我一点吧,教我一点我不懂的道理,让我做一些与以往不一样的事。我不比别人笨。琵琶,不难的,不学就永远不会,不是因为笨。我……”

说到最后,她有些语无伦次,只恐自己说得不明白。

“跟我来。”

祝缨把她带到了停尸房,那里,死去的姑娘正安静地躺着。祝缨也招呼了县内的僧人给她念了几卷经,耽搁了两天,是以还未下葬。

小江毫不介意地说:“我来给她装敛。”她的手法很娴熟,似乎做过不止一次。祝缨道:“做仵作可不是敛尸,是剖尸。”小江的手顿了一下,道:“我学!”

祝缨道:“你现在还不是仵作。”

“我愿意学的,什么时候学好了,再让我听差也行!”

祝缨道:“先做个学徒吧。你叫什么?”

小江露出数月来第一个放松的笑:“没名字。”

她的姓也没什么来历,纯是出了花街要立户籍,就随手翻了一本书,看一首情诗中的字,“江”字比较像个正经的姓氏就登记了个“江”姓。没名字的女人多了,江大娘就行。后来祝缨叫她“小江”,她也觉得名字起不起都无所谓了。

祝缨道:“不妨取个自己喜欢的名字,现在就可以登记在册,改过来。”

小江摇摇头:“大道至简,我名字太多了,以后都不要了。”

祝缨又指指小黑丫头:“学徒带个丫环,不像话。”

小黑丫头道:“我也能当学徒的!我也喜欢您查案子的那些故事!我帮娘子问了那家的人,她们说了死了的是个獠女。可惜您自己也问出来了。”

祝缨看了她一眼:“算杂工。”

看着“江大娘”三个字被记在册子上,学徒一个月只有一石米、一百钱,小江忽然觉得自己与以前不一样了。她也不要求住到县衙里,还住自己赁的那个房子,又问县衙的规矩,什么时候应卯,假怎么算之类。

小吴在一旁听了,心道:这可真是个狠人,为了留下来连尸体都敢剖!侍女都拿来搬尸体!

小江却很快乐,祝缨让小吴给她讲县衙规矩,她见小吴走神,还提醒了一下:“吴小郎?”

“哎?哦哦!我来对你们讲……”

福禄县衙就多了一个仵作女学徒,这两天就守着一具女尸瞎瞧。早上集合的时候,小江就跟小黑丫头站在女卒的身后。她方言讲得好,以致女卒们都奇怪县城里以前怎么没见过她这号人。

…………—

祝缨的榜被小江揭了也属无奈,她本意是在福禄县培养出当地的女仵作来。小江是从外面来的,日后未必就能扎根这里。来了,当仵作,再走,福禄县依旧什么也没剩下。

所以她才会犹豫,以为无用功。

但是福禄县的条件又摆在那里,不招这一个,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人肯自愿来当这个女仵作,且也得重新教。要命的是她们缺的不止是怎么做仵作,连字都不识,尸格也不会填。

祝缨倒也痛快,招来小江:“榜还依旧贴着,日后有胆大心细的年轻女孩子,我也召了她们来。她们有不识字的,你带一带她们,教上一教。”

就把这摊子扔给小江了,她自己事太多了,实在抽不开身亲自去教。

小江高兴地答应了:“我这就去街上找人。”

“不急,先把停尸房那个烧了吧。赵娘子在县城住了有些日子了,我想她也该回去了。骨灰叫她带走,纵不认识,也埋得离家近些吧。”

小江的眼睛亮晶晶的。

祝缨道:“官吏俸禄从税赋中来,我们这些人都吃过她的血肉。”

小江的眼睛更亮了。

尸身被移到了城外点起了柴火,烧了好一阵儿才烧完,用一只大瓮装了,几块未烧尽的大骨头落在瓮中发出闷响。祝缨将坛口封了,带回县衙,再请赵娘子过府一叙。

赵娘子在县城逛了几日,也见识了祝缨判汤小郎君,见县城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心里也有了点主意。恰儿子也要开始进县学读书了,她便打算回家。临行前,她也想再见一见祝缨。

到了县衙,赵娘子这次就礼貌多了,先谢了祝缨也给儿子一些冬日的用品。祝缨道:“我答应过贤伉俪,自然会尽力。”

赵娘子道:“他能来上学,也是多亏大人。”

“他考得不错,悟性亦可,福禄县要这样的读书人。”

赵娘子道:“考的?嘿!以前可未必就是这样的考!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您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了。”

祝缨道:“那我能托您做一件事、捎一句话吗?”

赵娘子正色道:“请讲。”

祝缨命人取来骨灰瓮,先托了这可怜姑娘的事。赵娘子诧异道:“就这件事?那是什么话?”

“问一问令兄:可否相安?”

“什么意思?”

祝缨道:“我知道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以致彼此不能信任。不过总这么防来防去,互相害来害去也不是办法。能否重修旧好、互通有无?你们的族人,如果有名册最好,这样到了福禄县,我待他亦如士绅百姓。如果想交易,我与令兄各发身份令牌予可信之人,往来两处行走。如果仍有疑虑,就从互不劫掠人口开始?犯法的人必然是有的,但是只要发现,就互相帮忙追索,如何?”

赵娘子认真听了,说:“倒不像是要坑害人的样子,我这便回去传话!”

“静候佳音。”

……——

赵娘子到县城也是为了给哥哥观察一二,回去好传话的。

她赶回自己家,对丈夫说了儿子的生活情况,又说了县城:“是有条理多了。我总觉得那个县令太软和了,心里想得又多。婆婆妈妈的,遇着一个不知哪族的丫头死了,巴巴地把个小郎君给发配了,又拿了骨灰托我捎带。啧!跟他说了我也不在意别家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