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能者居之

◎他要这么想,她也没办法。◎

凤宁这下确定了。

把消息泄露给夜人愁的人, 正是狄春。

进城之前,狄春从封无归口中得知了夜人愁身边的王府密探这个消息,入城“撞上”自己同伙——那对黑瘦小贼, 顺利把消息传递了出去。

夜人愁收到风声,迅速展开行动, 将荆城内知晓他身份的手下全部杀绝, 并提前开始了火烧荆城计划。

他,便是假扮当铺当家和官差的“男菩萨”。

夜人愁衣着华贵, 满身檀香。

他风度翩翩地“请”凤宁随他踏上一座浮桥,走向死水湖西岸。

他身上的熏香很浓, 和黑稠水面渗上来的气味相溶, 混出一股华丽又糜烂的怪味道。

凤宁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打量他。

从他的行事作风就能看出来, 这个人看似温文尔雅, 其实骨子里刻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轻慢。

他似乎习惯于玩弄人心, 把别人耍得团团转, 从中享受到更多的自负骄傲。

看似对世人悲悯, 其实只是轻蔑俯视。

她在路上放火的小动作, 被他一眼就看透——他笃定,小姑娘的聪明才智也就到此为止了。

“哈?”狄春后知后觉, 震惊道, “原来阿宁你早就知道我是内鬼啦?我怎么完全没发现!看不出来呀!”

凤宁:“……”

实不相瞒, 其实她还真没看出他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毕竟,他傻得浑然天成, 毫无破绽。

狄春喊得好大声:“你可真会装!装傻装得浑然天成, 毫无破绽!”

凤宁:“……?”

好像被嘲讽了, 又好像没有没嘲讽。

脚下浮桥摇摇晃晃。

狄春五大三粗, 走路姿势笨重,一激动就把那陈年老木板踩得吱呀响,缝隙里“啾啾”冒起一两股小黑水。

凤宁刻意落后了两步。

她悄悄在充做桥墩的烂木桩上留下一簇小火苗。

夜人愁仿佛背后长眼。

凤宁眼前微微一花,就见他扬着色泽艳丽的宽袖,倒掠至她身旁。

右手一拂,阴冷凶息扑灭了她的火。

他的目光无奈而不赞同:“我还没这么大意。”

凤宁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倒退半步,示意她先走。

凤宁嘿嘿笑了起来,大声哔哔:“没、这、么、大、意、哦!”

低头一看,他那双做工极精良的绸靴正正踩进了狄春制造的黑水洼,连袍角也渗上来了几丝黑漆漆的弯曲线条。

额角青筋一跳,游刃有余的表情微微破裂。

凤宁冲着他做鬼脸。

他不怒反笑,轻声细语道:“如果这样能给你一点安慰……”

凤宁接得飞快:“那你不介意多踩几下?啪,啪啪!”

夜人愁:“……”

狄春像往常那样冲着凤宁疯狂使眼色,示意她别再继续作死。

“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夜人愁唇角弯弯,“哪怕我不理会这些火,它们也撑不到封无归出现——倘若不是略施小计让恭王府疑心他,将他死死拖在荆城,我怎么可能会现身。”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出手灭火,把所有痕迹抹除干净,其实只是为你着想。因为怀揣着希望却永远等不到的感觉,远比绝望更可怜。”

凤宁:“哇,我明白了!”

夜人愁:“明白什么了?”

凤宁掷地有声:“你真的好害怕疯乌龟!”

夜人愁:“……”

狄春:“……”

好半晌,男菩萨带上假笑面具:“只是烦。”

凤宁偷偷撇嘴。

她回头看了一眼刚被他灭掉的火。这个人的凶息很阴寒,火焰熄灭的地方仿佛留下了一个森冷潮湿的空壳子,氤氲在那儿,好久才散。

遥望南面,她仿佛能够看到一朵又一朵火焰留下的尸体。

疯乌龟亲手摁过她的小火苗。

像他那种奸诈又难缠的乌龟,必定会在手上留着她的火,毕竟它可是货真价实的昆仑凤凰火……呃,的幼苗。

她的火是可以感应纵火者凶息的。

怕只怕他不出手,只要他出手,凤宁相信疯乌龟一定可以感应到。

没有留下痕迹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夜人愁每次动手的霎那,便已经瞬间“点亮”自己的位置了啊。

这才是真正的路标。不可磨灭的路标。

浮桥到了尽头。

夜人愁拍了拍手掌。水下传来低闷的嗡嗡声。

腥臭的黑水开始搅动,凤宁注意到,那些从深处翻起来的黑浪中,挟裹了不少鱼骨刺。

“这里还有鱼?!”凤宁惊奇不已。

“有啊。”狄春道,“为了抢一尾鱼吃,还能打死人呢。”

凤宁震声:“这鱼能吃?!”

狄春叹气:“饿惨了什么不能吃。”

凤宁后知后觉发现,狄春这个吉祥物当真是摆在哪里都一样——他在夜人愁身边的样子,与在辟邪司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平时静静杵在一边毫无存在感,有需要了随时开口答疑解惑。

所以他也知道夜人愁不少秘密吧?

夜人愁……

凤宁还是想不通。夜人愁怎么就是个坏人呢?他怎么能是个坏人呢?

“噗——”

巨大的、沉闷的水声响起。

一条甬道探出水面,顶端有一扇铁门,浮出水面之后,在眼前匝匝开启。

凤宁:“哇。”

这么脏的黑水湖下面,竟然藏着敌方巢穴。

就在荆城眼皮子底下!

狄春摸头憨笑:“嘿嘿,这种地方,凶邪都绕路嘛,谁会来查,狗都不来!”

凤宁:“……可不,活得狗得不如。”

踏进甬道之前,凤宁锲而不舍地往铁门的环扣上点了一簇火。

夜人愁随手掐灭。

铁门咣咣阖拢,黑水和阳光一并在眼前消失。

凤宁看着四周环境,不禁认真琢磨了一下——疯乌龟,该不会,以为要,游下去,吧?

啊这个嘛……他要这么想,她也没办法。

反正她能做的已经都做完啦。

整条甬道“嘎嘎”往下沉降,隐隐地颤抖着。

凤宁能感觉到数条粗大生锈的铁链在拉扯着它,铁链的尽头似乎牵引在一个巨大的、铁磨盘似的机关上。

这不像是夜人愁这种“江洋大盗”能搞出来的大工程啊?

她四处张望。

甬道两旁点着长明灯,地面有拖曳过的血痕,空气很潮很闷,没走几步,身上的衣裳就变得沉甸甸的。

片刻之后,整个甬道微微一震。

落底了。

顺着甬道一直往前走,坡度斜斜向下,约摸着过了湖底,前方出现一扇铁门。

走到面前,铁门缓缓开启。

空间骤然开阔。

这是一个开凿在湖底的石窟,壁上燃着火盆,地面叠着新新旧旧的血渍。倒也不是完全不打扫——地板还是会冲刷的,绝大部分血渍都被冲到地势稍低的西南角落,形成一片血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