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色照在雪地里,雪地里走过车辇,车辇里细炭闪着红火。

寂静中,昏暗里,姜佩兮看着周朔,她在等他的回答。

目光一点点掠过他的面容,周朔的样貌不出色,只是看着沉静温厚。在美人成堆的世家里,他的相貌实在是寡淡普通。

他思考事情总很细致周到,姜佩兮静静等着。

周朔思考过于沉浸时脸上没有表情,便显得不可亲近。

月光不时透过车帘落进来,他的脸落在月光下一明一暗。

等再过几年,整个世家都会夸赞他谦和从容、有礼有节。但姜佩兮不想再像上辈子那样,妄图改善他们夫妻关系。她已经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

再等等,无论他此刻是要渡口还是不要,姜佩兮都能摆出交易的条件。

他们此刻还没有闹翻,很多东西都能慢慢谈。

周朔的声音有些沙哑:“渡口……”

姜佩兮听到他的声音便想着,他在雪地跪了那么久,嗓子是该不舒服了,不知道会不会和上辈子一样发热。

“周氏该拿什么换取渡口?”

周朔的坦白直接,让姜佩兮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见姜郡君不发一言,周朔再度开口:“渡口给周氏,那佩兮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和……”

和离,我想与你和离。

明明心里清楚知道要什么,但姜佩兮却一下卡住,简单的两个字突然说不出口。

为什么,会说不出来?

一瞬间,姜佩兮想到和娘家已经破碎的亲情,又想到肚子里的孩子。

肚子里的孩子……

周朔对这个孩子算不上喜欢,又或者说他是没有喜欢的东西。但不可否认,他很尽责,他是姜佩兮见过最尽责的父亲。

他会关注孩子的喜好,会关心孩子和同伴的相处,会筹谋孩子的未来。

孩子出生后的半年里,姜佩兮没抱过孩子。

周朔听乳娘说,妇人若是月子里劳累了,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他便不给她任何操劳的机会,甚至半年都没让她抱孩子。

她兴致来的时候,周朔会把孩子放她身旁,让她逗。

孩子哭闹了,他就会抱到一边哄。

姜佩兮嫌孩子哭闹吵时,他就把孩子抱远了哄,哄好了再放回来。

他不会去分辨孩子哪里像谁,也不会絮絮叨叨逗孩子说话,他只是安静着做事。

她喝多了酒,发脾气说想回家,他就连夜带她回江陵。

姜佩兮知道他是拘守礼法的人,知道他对规矩的执念,也知道私自前往江陵的违礼荒谬。

其实那晚……

她只是想发脾气而已,她就是故意闹脾气想让周朔难堪。但他居然立刻就带她回江陵了。

他作为丈夫也是尽责的。

或许他本身就是很尽责的人,无论什么角色都扮演得很好。

上辈子周兴月暴亡后,建兴大乱,周氏的旁支联合其他世家预谋推翻主家。

周兴月就一个八岁的儿子,她死的突然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安排。

聪明人早就跑了,迟钝的只能投诚,要脸面的只作壁上观。

只有周朔,蠢得出人意料。

没心腹权势、没暗线私军,东拼西凑就攒出十几个护院的他,居然敢和有万人兵马的旁支叫板。

那时院外嘈杂喧闹,火光四起,院里的仆役们也四散逃窜。

周朔不是不自知的人,相反,他很清楚自己赢不了。

他说:“佩兮你是姜氏郡君,他们会顾及江陵,不会对你动手。”

他告诉她,他那些地契铺子私产的位置。

他想得通透,甚至于通透过了头。

“我出身低,佩兮日后无论看上谁,都会比我好。”

“我死后,你就带善儿离开建兴,再也不要回来了。”

“佩兮想要和什么?”

周朔的声音一下将她拉出回忆,姜佩兮回神看向他,仍旧有些茫然,那些残破的情绪,微不可捉摸的感情,那些从未言之于口的依恋。

在这场夫妻关系里,周朔包容谦让,更冷静理智。

从始至终只有她执迷不悟,最后跌得头破血流。

“我们还是和……”

车辇停了下来,外头侍女禀告:“夫人,到了。”

姜佩兮的话还是卡在了嘴里。

周朔疑惑地看着她,等待她提出条件。

“等会再说。”姜佩兮起身将大氅丢到周朔怀里,逃一般离开那个逼仄的空间。

姜佩兮一出车辇便看到匆匆跑来的阿青。

阿青伸手牵住她,扶着她走下脚凳,裙子外翻蹭上了雪,她又弯腰给姜佩兮整理裙子。

姜佩兮看着阿青,谁能想到,这样的阿青会背叛她呢。

“别弄了,回去就换了。”

阿青理好裙子,起身看着她笑:“姑娘什么身份?几步路也不能糊弄。何况姑娘不是让李大夫请脉吗?”

“你进去先让李大夫给你把脉,开些驱寒的药。”姜佩兮转头看向周朔,又怕他盯着问,“旁的我们待会再说。”

阿青诧异地看向周朔,周朔也有些不知所措,还没来及做出反应,便见姜郡君已经领陶青走远了。

姜佩兮由阿青搀着向屋里走,听她念叨着:“姑娘先喝碗姜汤才是,手这样冷。等暖过来再请李大夫看看,开些安神的药也好。我叫人烧了热水,姑娘洗个身再睡,明早也舒坦些。”

“姜汤有多少?先给那些陪我出去的人,不够再熬。”姜佩兮跨过门槛,进到内室,便抬手解颈脖上的扣子。她扫了一圈屋内,陈列的东西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便直接问阿青,“先前大夫开的治冻疮的药在哪?你去找出来。”

说罢她又招来一个侍女,吩咐道:“你去库房把我嫁妆里的白檀香拿出来,钥匙在……”说着,姜佩兮看了眼阿青,“问阿青要就是。”

阿青愣了愣,再笑有些僵硬,欠身行礼后便带人去拿钥匙找东西。

姜佩兮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的人,虽然披头散发,形容落魄,但年轻健康。

屋内炭火烧得足,姜佩兮脱下袄子后交给侍女,便做到桌前拿起木梳梳理头发。

侍女将袄子挂好后,又过来给姜佩兮梳头。

姜佩兮看向镜子里神情认真的侍女,其实阿青并不比她们贴心多少。只是她习惯了阿青的存在,给予了她完全的信任。

姜佩兮从未想过有一天,失去这个从她出生起就陪着她的人,但上辈子没了阿青后又怎么样呢?

她责问周朔,怀疑周朔,最终和他撕破脸皮。

梳妆匣里的白玉珠手串被烛火照着,姜佩兮抬手拿过它,握在掌心。

清凉的触感在手心挤压着,这个珠子没有她那年给周朔做手持的玉好。

那是上好的青白玉,每一颗珠子都是她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