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季淮睡在了办公室的休息间。

窗外是瓢泼暴雨, 水模糊了玻璃窗。

室内低温空调呜呜运转着,像幽咽抽噎的哭泣。

他躺在床上,睡得极不安稳, 眉头紧皱。

耳边一直萦绕着一个声音,但却看不清说话人长得模样。像被雨打湿的玻璃,朦朦胧胧。

雨夜, 树林。

一脚踩下没了半个脚掌的泥土地。

睡前最后一幅画面如魔咒纠缠着他,将他一直往下拽, 往下拽……

拽入将人吞噬的泥潭。

季淮好像置身于深山某处废旧的工厂里,有不见天日的房间, 挥之不去的霉味,令人烦躁的哭泣, 包含恶意的打骂。

墙上斑驳的是用指甲刻出的一道道划痕, 有的带着血迹。

潦草,触目惊心。

他应该感到害怕的,可是有双小手一直抱着他, 轻轻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 说他们能活下来。

然后画面开始颠簸,闪频,像老旧的黑白电视,信号时断时续。

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听着背后有人让他快跑, 他就一直努力地往前跑,求生本能让他一刻也不敢停。可是心底却被恐惧填充。

那不是对未知的恐惧, 那是在恐惧逃出去后的未来。

他在……害怕什么呢?

季淮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又很快消失。

他不喜欢失去, 于是努力地跑,一直跑。

记忆穿过雨幕,来到了晴日午后,一片安宁。

只有小小的抽泣声。

他看到了躲在花园里哭的小沈舟然,也看到了十几岁的沈骆洲跑过去,想要抱起他,却被沈舟然一再躲开,把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

季淮想起来了。

他偶有一次去找沈舟然玩,无意中听到了沈爸沈妈的谈话,得知沈舟然并非亲生,而是从医院抱养来的。

季淮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震惊、呆滞、不可置信……以及一丝隐秘又畸形的喜悦。

他高兴于原来沈舟然不是受尽疼爱的小孩,他连自己都不如,他从出生就被抛弃了。

那他应该跟自己一样,一样活得小心又卑微,一样需要仰人鼻息。

——而不是当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沈家小少爷。

季淮把这件事间接透露给了沈家一位佣人。他知道对方很喜欢嚼舌根,沈舟然一定会听到。

他知道自己天生坏种。

他从根上就腐烂了,连开出的花都似地狱曼陀。

可是没办法,谁让他从来没见到过光,从来没被人爱过呢。

那他也不爱别人,这有什么错?

沈舟然果然知道了,他很伤心,又伤心又难过。

而季淮站在这里,是想以保护者的姿态降临到沈舟然身边,趁虚而入。安抚他,哄着他,让他再也离不开自己。

可是看到沈舟然哭得那么伤心,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咬着唇拼命吞下哽咽声,却怎么都止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他竟然后悔了。

季淮第一次发现,他不想让沈舟然哭。

很可笑。

他弄哭了他,却又不想让他哭。

在他犹豫时,沈骆洲已经不顾沈舟然的抵抗,强势将他抱起,把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膀上。沈舟然在咬他,他就忍着,一遍遍重复“我们回家”和“小乖,不要哭”。

沈骆洲走时,回头往花丛中一瞥。

凉意瞬间从季淮心底升起。

他看到自己了,他知道了。

他心惊胆战等了好多天,怕季父知道,怕自己被家法惩治,怕和母亲一起被赶出家门。

但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常,沈舟然比以往更加敏感,却更加依赖家人,尤其是沈骆洲。

他的家人也一如既往爱着他。

季淮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发生,他一败涂地。

时至今日,季淮才明白,沈骆洲在给他一种更深更可怕的惩罚。

这种感觉就像一把悬挂在床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又像一脚踩在悬崖上,摇摇欲坠。

只要真相大白,他就会失去父亲的偏爱,沈家会将他当成仇人,兄弟会借此将他吃干抹净。

他只有小心翼翼,加倍对沈舟然好。

如今,这个惩罚也没结束。

季淮在一阵心悸中醒来。

他坐在床上,一模额头,发现全是冷汗,后背也湿透了。

手机显示时间为凌晨五点,他才睡了四个小时。

消息通知栏有季父发来的质问,问他到底每天在忙什么,长辈过生日不回去就算了,项目也谈崩了。

长辈?

季淮的桃花眼里的竟是凉薄笑意,又冷又涩。

他恭敬的回复了消息,季父刚起床,很快发来新的。

【父亲:项目的问题尽快解决,我不希望再听到股东对你有不满。还有,今天小五跟我提了一句,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这方面自己多上心,不要让我总是催。】

那边又发来很多语音,季淮一一听完,斟酌回复。

等全部处理完,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这场雨停了。

他的目光落在休息室的角落,那里有一款装在礼盒里的劳力士手表,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冰箱贴,插画师的手绘盘子和一块鱼骨化石,是他挑选出来要送给沈舟然的伴手礼。

礼物的选择每一样都符合沈舟然的喜好。

他其实没骗对方,他真的去了趟瑞士谈生意,只是没有滑雪。

季淮看着那堆礼物,静静坐到了九点钟。

九点钟,是上班的点。

秘书一来就被老板喊去他的休息室。

季淮背对着她,指着那对礼物说:“一会帮我送去沈家。”

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过这种事,秘书一愣,随后应下:“好的,还有别的事吗季总?”

“今天有什么行程?”

秘书拿出平板:“上午参加部门会议,下午要去见新的客户,还需要带上法务部处理前一个项目的收尾问题,晚上您有两场酒宴,需要准备女伴吗?”

季淮扯了下嘴角:“不用了。”

酒宴,说得好听,不过是喝酒拉投资的应酬而已,女伴带过去也不过是被人侮辱。

季淮知道自己被人针对了,也能猜出对方是谁。

沈骆洲。

也只有他才会让自己落入此时狼狈的境地,只能去跟最厌恶的人喝酒应酬。

说起来,他跟沈骆洲也算是从小相识。

但他却从未看清过这个人。

“那您好好休息,”秘书收起平板,多说了句,“您看上去很累。”

她不知道季总经历了什么,但坐在那里的背影微驼,连声音都沙哑如沙漠缺水的旅人。

季淮挥挥手,秘书退下,关上门。

很久没有再送东西去沈家了,秘书翻了下收藏,找到了之前保存地址,打了快递。

快递到沈家的时候,佣人直接送到了沈骆洲手上。

“谁的?”他接过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