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机与春社

秦贵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心情颇为不错。

行人部落,当然也种地,并不是纯粹的军户。

事实上打仗一般还轮不到他们,吐蕃人——准确说是吐蕃化的诸部——加起来好几万,极限征丁的状态下,怕不是可以拉出一万五千人以上。四部汉人加起来,也就能出丁三千余,还不是一个级别的。

行人部,在城西靠着大河的那一片,有四千多突地,种植稻麦、杂粮,饲养牲畜。

突,乃吐蕃的计量单位,一突便是十亩。吐蕃统治河陇之时,实行的是计口授田的政策,一口人便授一突地,与国朝计丁授田有些差别。

吐蕃官府来收税称为“纳突”,按户收税,除了收粮食外,还有油、布等物事,用驮、斗来计算,相当于国朝的户税。

吐蕃人同样也收地税,曰“地子”,一般用粮、豆来缴纳。

纳突、地子之外的杂捐亦有,如草料、柴禾、皮子等,与国朝大同小异。但总体而言,比起河陇百姓陷蕃前的税赋要沉重许多,生活很不容易。

如果缴纳不起税,一般会去寺庙贷款,利息并不低,其实是饮鸩止渴。

行人部四千多男女老幼,九成以上都是汉民。

之所以说是九成,是因为吐蕃帝国崩溃前,治下的民族太庞杂了。而且他们的作战模式,又是那种民族大迁徙的打法,即征发奴部,打到一地便在当地游牧、种地。即便不是打仗,正常的军士调防,也会带着附属奴部一起行动。

因此,兰州的人口来源其实是十分复杂的,吐蕃人并没有人数优势,最多的其实是吐谷浑、党项奴部。这三大族之外便是汉人了,大概有一万三千余,只有天宝时期的一半。

但还有比汉人更少的,即来自西域的部分小族,因为人数实在太少,吐蕃人都懒得给他们独立部落,而是编入其余各奴部,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瓜、沙二州的粟特人,便被编入汉人奴部。一个是白人,一个是黄种人,被编为一个部落,吐蕃人的这种脑回路,也是神奇。

在秦贵的召唤下,李老生、张乐、商延奴、安纳根四人来到了他的家中。

李老生是行人部落左一将,张乐是左二将,商延奴是右四将、安纳根是右五将,都是部落使兼千户长秦贵的心腹,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部落里还有一些吐蕃任命的官员,如副部落使、副千户长、监军、书记、水官、营田官等。有些他能信任,有些则不然。但这会要举大事,本着保密的原则,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他只找了武人。

“今日节儿府都部落使找我,商谈修城郭之事,又提到了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欲攻岷、渭诸州之事。”秦贵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其他人的神色,见他们都在注意倾听,没什么异样,这才继续说道:“某觉着,节儿府的吐蕃人如此紧张,定是有大事要发生。说不定,这定难军的兵锋便是朝这边而来的。”

李、张等人神色自若,商、安二人却面有惊容。

“都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秦贵说道,他的儿子秦瀚、侄儿秦青、秦乐站在后面,不动声色。

“邵树德定是奔兰州来的。”李老生直接说道。

“能来多少兵?若是不足万人,怕是有点不够。”张乐说道。

秦贵的脸上有了点笑意,李、张二人这么说,倾向已经很明显了,不枉他多年来的看重。

“千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商延奴叹息一声,道:“虽说日子还能凑合过下去,但能杀光这些吐蕃人,某心里也痛快一些。”

安纳根则有些惊疑。其实秦贵刚开始说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猜测了,这会几人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吓人,他都有点坐不住了。

“安百户,按说呢,你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的命,咱们是生死之交了。这会也不打哑谜了,没意思,李、张、商三位百户都听明白了,我想你应是也明白了。怎么样,表个态吧?”秦贵神色淡淡地说道。

“千户待如何?”安纳根问道。

“静待时机,一旦变生,则恭迎王师。”秦贵本想说主动联系定难军的,但看安纳根吓成那副样子,便临时改了口,道:“若吐蕃兵败,咱们就趁势起兵,联络其他几个部落,痛打落水狗。”

安纳根闻言松了口气,这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若现在就跳出来举事,说实话,他没那个胆子。

“既如此,唯千户之命是从。”安纳根说道。

“好,事涉机密,万勿走漏风声。”秦贵说道:“待大军压境,人心思变之时,咱们的机会便来了。若定难军不来,或者大败而归,那么此事便作罢,再也不提,就当没今日这场会面。大伙都有妻儿老小,我也不能陷你们于不义。”

“千户老成持重,此事就该这么办。”几人纷纷说道。

……

二月的天气已经暖和不少。

社祭,自殷土周社发展而来。在周朝那会,上升为国家祭典,非常重要。

内祀祭祖,外祀祭土。土即后土,是一个抽象的神,后来上层精英们自己诠释,用天圆地方的学说,将祭祀发展为圆丘祭天,方丘祭地,并作为国家祭典固定下来。

但就民间老百姓而言,他们不祭那么深奥的东西,他们祭“土地神”,因为祂有禳灾并保佑丰收的“伟大神力”。

到了本朝,国家祭祀国家之社,州县祭祀州县之社,民间祭祀民间之社。嗯,国家祭社非常庄严,州县祭社相对庄严,民间祭社非常——娱乐化。

在这一天,女人们回娘家省亲,男人们斗酒、击鼓,更有那载歌载舞的,总之非常欢乐。

唐宋的社日基本一脉相承,大同小异。宋时有诗“社日儿童喜欲狂”、“轻薄行歌过,癫狂社呈舞”、“春谬酒共饮,野老暮相夸”,说的便是这一天的盛景。

到了明代,因为蒙古统治一个世纪的原因,村社共同体瓦解,社日节不再重要,遗留下来的也就只有社火、社戏这些东西了。

今天是春社节,天还没亮的时候,整个夏州就隐隐处于一种躁动的状态。

黄滔作为幕府推官,身份崇高,因为在城外置了一座宅子,因此便被附近的村民请为社正,主持祭祀仪式。

村东头的社树下,早就摆好了社神和祭品:牲血、半体牲、稻梁、枣栗、酒。

小孩们跑来跑去,不时围到正在烹饪牺牲的范延伯身旁,深深嗅着香气。

“你们这些顽童,别把东西打翻了。”范延伯起身欲赶,孩童们惊呼着四散逃走。

“村里竟有这么多党项人?”黄滔看着正在入席的一些髡发男女老少,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