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转心念遥夜沉如水

庆功宴上,我喝得有些薄醉,回了安排好的一处厢房,便睡去了。

秋天的夜晚有些凉,墙角的虫声也有些萧索,丝丝寒意滑入脖颈,我裹紧了岑被。

屋外忽起一阵喧哗声,遥遥地传入耳中。往窗外看,有官兵点了火把,看样子阵势不小,似是来了什么人物。

我心里一紧,睡意全无,穿戴好整齐,打开门便见汤青带着几个人往用作帅帐的厢房那边走。

我忙问:“汤青,可是来了什么人?”

汤青拱手道:“回小姐,是内侍省来人了。”

朝廷派内侍省来做什么?我眼皮莫名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看着汤青身后的士兵,也知道不方便多问,只得道:“知道了,我随你一起去吧。”

哥哥所住的大帐是在员外府邸的西院。我低头紧跟着汤青一行人,穿过层层守卫,只见西院厢房早掌了灯,一派通明。

隐约有争执声从门缝中传来,仔细听着,隐约能听出哥哥带着怒气的声音:“岳大人,你不能出使南诏,待我回京禀告陛下……”

“洛将军,你不愿遵旨,莫要把我拉下水。”是一个慵懒的声音。

汤青停住脚步,喝止了跟随的侍卫,回头对我道:“小姐,恐怕……现在进去并不方便。”

我点点头,也住了脚步,站立一旁。门外的守卫个个神色凝重,一扫庆功宴上沾染的喜庆。

不知过了多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着官服,踏官靴的人站在屋内对哥哥道:“反正本官已经将圣旨宣到,洛将军想如何便如何吧!说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抬脚往外走,边走边摇头叹道:“这世上居然有不愿意享清福的人,本官没见过这样的!”

我朝汤青使了个颜色,他顿时会意,上前拱手对那官员道:“见过岳大人。”

岳大人用小眼睛乜斜了我们一眼,道:“回头好好劝劝你家将军,在外头打仗有什么好的,皇上都下旨让洛将军班师回朝了,他怎么还想不开,非要主动请旨镇守青州。”

我失声道:“班师回朝?那京畿那边会派守军来吗?”

岳大人瞥了我一眼:“班师就是班师,怎么可能派守军来!”

汤青紧蹙眉心,道:“不派守军的话,将军一旦班师回朝,南诏岂不是又要卷土重来了?”

“南诏想要雍州和徐州,就让他们拿去好了。我们襄吴哪里能惹得起南诏呢?满朝文武都要和议,本官这次就是以使者的身份出使南诏,详谈和议事宜。”

原来如此。

隔着几步之远,我抬眼向屋内望去。哥哥一身戎甲,沉默地立在屋内,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一豆烛火,像一尊失掉生命的雕塑。

这次战争是南诏发动的,而积弱的襄吴,又一次妥协了。

我转而对岳大人冷笑一声:“岳大人,难道满朝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襄吴打了胜仗,收复了两州失地吗?”

“捷报一封接着一封,当然知道!”岳大人有些不耐烦,“只是你以为打了几场胜仗,我们就能一劳永逸了?我们多少兵力和军粮,南诏多少兵力和军粮?再打下去,惹怒了南诏,我们都没有好下场。”

汤青握紧拳头,一字字地道:“可笑!襄吴不败而败,南诏不胜而胜。”

哥哥从房中提剑冲了出来,一双墨眸中有怒火燃烧:“岳大人,和议条款丧权辱国,你作为朝臣不仅不从谏如流,还出使南诏和议!我今日就掳了你回京面圣!”

这惊变让岳大人脸色一白,小眼睛瞅向哥哥手中寒芒四射的宝剑,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吐沫,扯着笑道:“洛将军别糊涂了,你若是阻拦本官出使南诏,就是忤逆圣旨呀。”

哥哥刷地将剑锋抵上他的喉咙:“岳大人。”

岳大人吓得三魂失了七魄,哆哆嗦嗦地道:“有话好讲,有话好讲。洛将军,我现在是使臣,你万万不能杀朝廷命官啊。”

我心念一动,上前对哥哥道:“你不能杀他,杀了他,你将来在皇上面前,又如何交代?”

“难不成就让他这样去南诏,将襄吴的土地送给南诏?”

岳大人胆子终于肥了些,哭丧着脸:“出使南诏,本官也是没办法的呀,洛将军,不是本官要将襄吴的土地送出去啊,本官也不愿意啊……”

他的哀求只是让抵在脖子上的剑刃又紧了紧。我看着哥哥,劝道:“不如先将岳大人扣押在营中,回头我们再想一个万全之策。”

哥哥面容凛然,手上青筋暴起,仿若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岳大人血溅当场。我忽觉身心俱累,一股怒火冲上来,不管不顾地喊:“好!你这就杀了他,让皇上将我们都治罪,大家死也要死在一起!”

利剑依然横在岳大人的项间,但哥哥的眸色中已经有了些许犹豫。我凉声对哥哥道:“死了一个庸官固然无足轻重,但是若是因为杀了这个庸官而让你获罪,那么还有谁向皇上谏言,还有谁去保护襄吴?”

哥哥神色松动,转眸看我,缓缓将手中的剑放下。岳大人满头大汗,全然失了方才耀武扬威的气势,只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两边侍卫手脚麻利绑了他,押到旁边的厢房里了。

“汤青,岳大人带来的随从还在外院,就留给你解决了。”哥哥寒声道,转眸看我,“溪云,你随我来。”

我点头,心头沉重一片。

黄绢的圣旨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让哥哥班师回朝。

班师回朝,是和议中表达诚意的第一步,也是向敌人摇尾乞怜的第一步。这等于眼前的胜利都化为齑粉。

让人如何甘心。

我摇头轻笑:“看来襄吴不仅国力弱,人心向力也弱得很。”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哥哥惨淡一笑,“我只有暂时扣押岳大人,连夜赶回京城觐见皇上,求皇上巩固边疆。”

“也只有这样了。”我有些黯然。

“这一次回京,前途难测,也许今日就是最后一面。”他说。

很轻很轻的一句,抛在有些凉薄的秋夜里,很快就消弭散去。我忽觉眼角生了泪意,哽咽着道:“哥哥,能像小时候一样,再抱抱我吗?”

哥哥点点头,展臂轻轻地环住我。

他是纵横沙场的军人,即便是休息也是身着护体的软甲,所以被他抱着并不温暖。甚至,软甲会咯得皮肤有些生疼,而我却贪恋这样的怀抱,久久不愿松开。

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逐渐清晰。我知道,我不能等了。

月胧星淡,夜色迷蒙。汤青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地闪出厢房,将门轻轻掩好,向我颔首示意。

我抱着双臂,只觉得一阵冷。汤青压低声音道:“小姐,你找我有事?”

夜露凉如水,悄然降落,覆在皮肤上一阵沁凉。我低声道:“汤青,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说过的话,你愿为我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