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弃深宫战地残阳血

秋狩大典于农历八月初五在举行。那一日,南诏所辖的中州、云州等各府皆来朝贺,一时间热闹非凡,也忙坏了内宫。

秋高气和,云淡风轻,浮云微薄,碧空如洗。列队中有任京畿重任的诸王,二十等爵,三公五府,以及皇上近身的二十四持刀御卫和羽林郎。

皇家猎苑的闲厩使等官,在离这边非常远的地方侍奉。南诏皇廷的猎苑设置鵰坊、鹃坊、鹞坊、鹰坊、狗坊,以备皇帝狩猎。

江朝曦穿黑亮的一身玄甲,头盔下露出一张冷峻俊逸的脸。他孔武有力,骑着一匹黑色战马,肩背弓箭,率领列队向林地冲去。马蹄纷沓,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黄土飞扬。

我身穿天青色金丝翟衣,正襟危坐地坐在妃嫔行列观典。阳光有些刺眼,我微眯了眼,只见江朝曦头盔上明黄色帽璎在风中用力荡开,似是一展旗帜。

帽璎渐渐成一个明黄色的小点,直至看不清晰,我才垂下目光,只看着自己翟衣上百鸟吉瑞的刺绣发愣。

几个妃嫔的笑谈声传至耳畔,起初只是很低很低,后来便声线微扬,恰好能让我听见。

“可见她是没心没肺的,自己国家都要蒙难了,还穿得这么招摇来观典……”

“平日里装得多么义正言辞,几次为襄吴求情,结果皇上一冷落,照样耐不住寂寞表起忠心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来前些日子的病也是装的喽?”

笑谈声愈加刺耳,我充耳不闻,脸上只清清淡淡的。忽闻一声清冷的声音道:“你们合着不想让本宫观典是吗?这时候也让人耳根子不清净!”

说话的人是琼妃。她朝几个嚼舌的妃嫔看过来,目光里凌厉无比,只一眼便让她们噤了声。

皇后原本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也看过来,朝琼妃道:“她们固然不知规矩,但琼妃出声呵斥,更是坏了秋狩大典的喜庆。”

琼妃冷冷一笑,并不接话。我有些感激地向她看了一眼,琼妃并不领情,容色冷淡,执起金樽啜饮了一口清酿。

不久,江朝曦的猎队便满载而归。朱文喜笑颜开地登上高台对皇后道:“娘娘,皇上这次意外猎了只吊睛白虎,真是可喜可贺!”

皇后惊喜道“皇上英明神武,打了只吊睛白虎,真是大吉之兆,显示我南诏国力强盛!”

正说话间,江朝曦稳稳地踩着步子,走上观典台。皇后带着妃嫔迎上前,笑吟吟地说着祝贺的话语。江朝曦淡淡笑着,目光遥遥地向我投过来。

观典台下忽有一阵骚动。江朝曦皱眉,喝道:“何事如此喧哗?”一个黄衣侍卫跑上来,跪地禀道:“皇上,是一只白狐咬断铁笼遁逃了。”

江朝曦呵斥道:“混账!那白狐毛色纯净,非常罕见,朕要献给太后的!一只白狐都看不住,朕要你们有何用?”

我一步走上去,带笑道:“皇上息怒,那只白狐受了伤,我看再怎么逃,也逃不过皇上的手掌心。”

这是我和他这些日子来,第一次说话。江朝曦有些意外,睨了我一眼,淡淡道:“那是自然。”然后转身对黄衣侍卫道:“立刻命人将白狐捉回!”

“且慢!”我朗声制止了黄衣侍卫。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吃不准我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盈盈一笑,对江朝曦道:“臣妾想向皇上讨个恩典。”

江朝曦有些怀疑,端详着我的神色,道:“讲。”

“谢皇上。”我继续笑道,“臣妾想借花献佛,亲手将那只白狐捉拿献给太后,也算尽了臣妾的一份孝心。”

江朝曦似笑非笑,摸着下巴看我道:“孝心?你倒是转性不少。”

我故意侧了脸,笑得娇媚,道:“臣妾前儿些日子病沉沉的,母后遣人来探望,还给臣妾备了补品。臣妾非常感动,无以为报。今天看到本来献给母后的白狐遁逃,加上臣妾记起自幼习过骑马,便毛遂自荐,想亲手抓住那只白狐给母后做毛领子。”

江朝曦颇有玩味道:“你还会骑马?”

我笑吟吟道:“是。”

他洒然一笑,道:“有意思!”当下便思忖了一下,转身对那黄衣侍卫道:“传我的口谕,派人将那只逃狐团团围住,让贤贵嫔亲手捉了它!”

皇后劝道:“皇上,恐怕贤贵嫔身份不妥……”

“有何不妥?”江朝曦一挥手,并没有看皇后,只眉目带笑看着我,“朕看过贤贵嫔跳舞,还没看过贵嫔骑马!”

皇后恭顺地应了,朝我侧来的目光却是带着怨毒。我看也不看她,对江朝曦道:“谢皇上,臣妾这就去捉那只白狐。”

我一一越过那些艳羡、嫉妒、鄙视的目光,缓步走下观典台。忽听江朝曦在身后道:“溪云。”

我一顿,复带了笑转身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天光落在他的玄黑盔甲上,微微泛着润泽的光。他唇角弯起一个无比温润笑弧,瞬间就减去了他身上大半的肃杀冷峻之气。他柔声道:“当心些,觉得棘手就让侍卫插手,不要勉强自己。”

心头钝痛,眼角蓦然酸涩无比。我嗓音有些发颤:“谢皇上。”

江朝曦,晚了,已经晚了。

就算你现在柔情万丈,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风卷着黄沙吹过来,在我的脚边打着旋。我遥望御苑的远方,心中空茫一片。

有一道目光稳稳地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回望,只见和诸王坐在一起的江楚贤,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敢停顿太久,忙转过目光。不多时,便有一匹枣红宫马被牵到跟前,我拍拍身上那身刚换上比较便利的宫装,翻身上马,轻吁一声:“驾!”

一队人马在前方不远处围着一只白狐,旋回奔驰,尘土飞扬。我策马奔过去,喝了一声:“列队!”

那队人马立刻排成两队,静静伫立。白狐腿上受了伤,但早已被侍卫们逼红了眼,眼下看包围圈散开,如箭般冲了出去。我单手伸向背后,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瞄准白狐上弦拉弓。

箭并没有射中白狐,但惊得它一个高跳飞窜出去。旁边的侍卫想要出手,我断喝一声:“都住手,让我来!”

我一手拉缰,一手往枣红马臀上一拍。枣红马一声长嘶,向白狐飞奔而去。我俯身敛眉,只追着那只白狐,向密林奔去。

白狐越跑越远,我的马也越追越远。

身后的侍卫终于感到异样了,惊慌地策马追了过来。我掏出袖中早已藏好的金簪,往马臀上狠狠一刺——

枣红宫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疯了一般往前冲刺。我在马背上颠簸不已,几欲落马。枝叶扑面而来,我只凭着直觉分辨着江楚贤事先告知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