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解连环灯昏梦中语

眼皮有千斤重。

睡得久了,骨子里仿佛灌了铅,动弹不得。

我极力睁开眼睛,便见江朝曦放大的五官横亘在眼前,心里一惊,便毫不犹豫地一掌劈了上去。

他很是利落地接招,将我扭身按在床上,这一系列动作很是流畅漂亮。江朝曦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抬眼见妃红纱幔在眼前飘摇,才猛然记起刚才是做了噩梦。江朝曦见我不声不吭,将上身压过来,声音里波澜不惊:“你刚才说梦话了。”

他拿起一块湿巾,将我额头上的汗尽数拭去。我顾不得应付他,只温顺地躺着,闭目思索。

九年的时光,将一切记忆都切成了碎片。这些碎片再怎么拼凑,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片段。让我刻骨铭心的,只有江朝曦对我狠绝地审问。直到刚才的那个梦,我才猛然记起那些关键的细节。

比如他们寻找的凤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凤螭是否和洛家获罪有关?

母亲曾拿着一柄羊脂白玉梳告诉我,那里面藏着一个惊天秘密。这会和凤螭有关吗?

不,不,这一切我不要去想起来。

八岁的孩童,一夕之间忽然卷入那样一场残酷的争斗,逃脱之后,我只想着遗忘。

可我和江朝曦,有一天必须直面这些血淋淋的记忆,无可回避。

我很是戒备,抿着唇一言不发。江朝曦有些无趣,向外间喊:“来人。”

花庐领着宫女走了进来,朝江朝曦福了一福。江朝曦并不看她,只抬脚便往外走:“好好伺候着贤贵嫔,别让朕等太久。”

“是。”宫女们齐刷刷地回答。

待江朝曦离开后,我忽地坐起身,屏退左右,拉着花庐的手问:“现在是几时几刻?”

花庐有些心疼地看着我,道:“娘娘,晌午的时候,奴婢怎么喊你你都没醒,只好任你又睡了两个时辰,可把奴婢急坏了,正想着要不要请太医,谁知这当口皇上进来了,就呆在你的床边直到现在。”

我浑身一凛,将她的手使劲攥住:“是你在外面伺候着的吧,我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花庐犹豫着点了点头。我浑身如浇冰水,问:“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她低声道:“娘娘,你好像做了一个被人追赶的梦,呓语连连,奴婢也没听到你说的是什么……”

我往雕花缀玉的床沿上一靠,才觉出后背早已湿透。花庐又道:“娘娘,皇上还等着你一起用晚膳,娘娘等下最好向皇上请罪。”

我凉凉道:“不用请罪,他心里也认定我罪该万死。”

花庐一惊,大概是以为我在为这几天的事和江朝曦置气,往外间看了看,才回头对我道:“娘娘,花庐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眼下容妃还呆在牢里,能救她的只有娘娘你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今晚你和皇上……还怕没机会救出容妃吗?”

对啊,明瑟,她还等着我去救。

我呆呆地望着菱花镜里的容颜。花庐拿起犀角篦子抹了些茉莉花发油,细细为我梳着青丝,挽了一个流云髻,簪了些珠花,将一根金掐丝镂空飞凤步摇插入髻中。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天边擦黑,昏鸦回巢,宫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我换了身天水绿逶迤拖地长裙,莲步轻摇中,可见有大朵的牡丹绽在裙角。

江朝曦抬眼看了我一眼,又转往别处,只道了一句:“这么久。”

我朝他深深地伏身:“臣妾驾前失仪,罪该万死。”

江朝曦淡淡道:“平身吧,驾前失仪,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起身在他身边坐了,吩咐花庐布菜。

菜肴一道一道地上,朱文在一旁吩咐太监尝菜,确认每一道菜肴没有异样之后才置于案上。我垂眸不语,忽听江朝曦微扬了声线,对朱文道:“报菜名。”

我有些诧异,只听朱文恭敬道:“回皇上,贤贵嫔,这道菜是红油拌笋丝。”

细长的笋丝切成一盘,浇上红油,最顶尖上放了一撮赤苋,还有一朵雕得极用心的胡萝卜花,开在白玉盘里,红素相间,可爱得紧。江朝曦含笑对我道:“朕特意让御厨准备的,喜欢吗?”

“谢皇上。”我不咸不淡地道。

江朝曦有些讪讪,夹了一筷子,瓮声瓮气道:“味道很一般嘛,还以为爱妃喜欢吃呢,梦里头只喊这道菜。”

原来下午的梦呓中,我说了不少,也不知江朝曦听去了多少。我不由得紧张,面上只云淡风轻地道:“臣妾梦里总是说胡话,其实都做不得准的。”

“那也未必。”江朝曦凑近我,别有深意道,“爱妃真的不记得在梦里说了什么吗?”

我一阵心虚:“臣妾真的不记得了。”

他抬头挽起垂在我耳旁的一缕青丝,绞在手指上把玩,很是随意地道:“你说了凤螭。”

这一句依旧被他说得和润悦耳,吐字轻清,仿若霰雪舞落风前。于我,却有千斤般沉重。

从一开始,我便认出了他,他也早知道了我的底细。但真正从这一刻起,才算捅破了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窗户纸。

我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道:“皇上,臣妾真的不知道什么凤螭,想当初一个八岁的孩童,怎么会拥有值得皇上追寻的宝物。”

他恍若未闻,只“嗯”了一声,将那缕青丝帮我捋到耳后,便含了一口漱口水吐到银盆里,接着坐正了继续执箸吃菜。

江朝曦这样的反应,让我心事重重,山珍海味在我口中都味同嚼蜡。我左右思忖了一下,小心措辞问:“皇上当年为何寻找凤螭?”

江朝曦将手中银箸一抛,接着仰头“哈哈”笑了两声,道:“宝贝,谁不想要?”他抬手用拇指指腹细细摩挲我的脸颊,语气中宠溺无比:“这个么,等下自会和你细说……”

他和颜悦色,我只觉得没半分本色。反倒是今天下午他暴怒之下将兰林宫上下都换上了瑞脑香,还显得三分真实。

香汤沐浴之后,我换上烟罗纱的寝衣,坐在床边,细细思索如何问起凤螭的事。

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年被江朝曦和萧华胜所追寻的“凤螭”,和洛家的落败有一定关系。

正怔神之间,忽闻花庐低低唤了一声“娘娘”,我适才回神道:“何事?”

她脸红红的,没有回答,把手中的一个木匣子递给我。我有些诧异,迟疑着将匣子打开,待看到里面的物事之后,忙“啪”的一声将匣子关上。

匣子里竟置着一尊欢喜佛。我心慌意乱,将匣子胡乱塞到花庐手里,斥道:“你这丫头……越发没轻没重了。”

花庐烫手山药似地抱着匣子,只低低道:“回娘娘,是朱公公要我拿来给娘娘的。若是娘娘没有什么吩咐,花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