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晴了一日, 长安城又下起了雨。

姜婳每日安静地呆在自己的院子中,认真回忆着上一世有关商阳的事情。宣纸被厚厚写了一摞,小心安置在木盒中。

雨依旧下着, 却不如前两日那般猛烈了。这几日也没有人来寻她麻烦, 她大抵猜到是因为丞相‘学生’的名头。

姜玉莹若是不蠢, 便不会再如上次一般直接去祖母面前撒泼。姜玉莹虽然同她说了半月,但她估计姜玉莹一月左右才能将她交代的事情办好。

回忆中,记忆中一处陡然凝滞,姜婳下意识咬住了笔头。

意识到的时候, 毛笔上已经被咬出了浅浅一个印。即便房中只有她一人,无人会看见她这幼稚行径, 她还是不由得红了脸, 从一旁重新拿了一支毛笔。

劣质的墨香萦绕在她周围,她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账本上有一处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她不由得用手指轻轻地, 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子。

那扇窗正开着,飘进来些细小的雨, 姜婳凝神许久, 才继续下笔。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若是平日,她推开门,霞光便该照进来了。以前姨娘因为生病不能下床的时候, 每到黄昏,她总是会打开姨娘房间内的窗户, 让这一抹暖黄缓缓地映进来, 也散一散房间内苦涩的药味。

可今日下了雨,自然没有什么霞光。

她转身又是拿了一颗糖, 轻轻地咬了一口。等到甜意在口腔中蔓延,她慢悠悠地想着明日的事情。

大抵,祖母那边已经耐不住了。

*

丞相府中。

橘糖又是拿来了一日的佛经,因着昨日的事情,她抄写佛经的时候甚至认真了不少。嗯,认真之后,更无聊了。

橘糖百无聊赖想着,正欲上前敲门,就被门口的莫怀拦下了。

“公子还是不见人吗?”她诧异道,随后小声嘀咕:“是因为公务太过繁忙吗,那不需要我进去研墨吗,旁人研的墨,公子用得惯吗?”

她一连问了许多问题,但莫怀一个都回答不出。

这两日,他亦未见过公子。

昨日夜间四下无人时,他敲响了书房的门。许久之后,书房内才传来一声淡淡的:“无事。”

故而他也就一直守在门口没有进去。

橘糖将手中的佛经递过去,莫怀看着佛经,眸中有些沉默。他突然看向橘糖:“当时为何没有留在江南?”

本来还鼓着脸的橘糖一下子不作声了,她捏着佛经的手紧了紧,在上面印出些许印记。许久之后才小声道:“我不知道。”

莫怀静静地看着她。

橘糖捏着佛经,声音很轻:“我很喜欢姜小姐,从见姜小姐的第一面开始。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见过姜小姐的,或许也不是见过这般简单。或许我上辈子也是一个丫鬟,可能同姜小姐相伴了一生。”

“那为何不留下呢?”

橘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因为那是上辈子。”

莫怀其实听不太懂,只是接过了橘糖手中的佛经:“以后便不用抄写了。”

橘糖一怔:“公子说的吗?”

莫怀看着今日字都正经了不少的佛经,没有说是否是公子说的,只是平静道:“这些日抄写的已经够了。”

一身墨衣的青年抱着剑,佛经被他收在身前。

橘糖怔了一瞬,小声道:“莫怀你是不是不开心?”

莫怀摇头:“我没有喜怒。”

橘糖撇撇嘴:“你比寒蝉像暗卫多了。”

莫怀没有说话,到底没有说出,当年寒蝉本不该是暗卫这样的话。他只是认真地看着面前一身橘红衣裙的少女,她很像公子在江南种的一株花,那日倾盆大雨,他将那株花搬到院子中的时候,花随着风摆了摆身子。

他的身后,是寂静沉闷的一片。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是如此。

但橘糖不是。

橘糖还在偷看书房,见到莫怀也不怎么说话了,干脆坐到了台阶上。雨滴顺着屋檐滴落,她伸出去手,任其凝在指尖。

莫怀平静地看着她。

橘糖轻声嘀咕:“若是公子此时出来,看见我这般模样......”说着说着,她眨了眨眼,又想到了那一沓厚厚的佛经。

“莫怀,你会在公子身边一辈子吗?”

少女垂着眸,橘红的衣裙散落在台阶之上,飘落的雨丝沾湿了她的衣裙,她声音很轻,像是江南的风。

莫怀抬起眸,淡淡看了书房一眼。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许久未等到答案,橘糖伸了伸懒腰,也不太介意。这些年她从莫怀和寒蝉这里没有等到的答案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转身离去时,橘糖望了望身后的书房。

寂静又漆黑的一片,从外面看不见一丝光亮。她其实说了谎,她没有留在江南是因为,在她的梦中模糊地出现了一些画面。

有姜三小姐,也有公子。

血肉模糊的公子。

*

清晨被奴仆敲门声唤醒的时候,姜婳并不惊讶。

祖母能沉寂这些日,已经出乎她意料了。想来大抵是因为当初姨娘的事情,所以这些日即便长安城中满城风雨,祖母也不曾派人来寻她一次。

但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姜婳推开了门,望向了对面衣着端庄的丫鬟,轻声道:“盎芽姐姐。”

盎芽想来情绪不怎么外露,此刻却盈盈笑着:“三小姐,老妇人说几月未见想您了,特意派我来请三小姐。”

姜婳没有推辞:“稍等。”

说完,她自己从井中打了水,认真洗漱。等到一切做完后,她望向盎芽:“盎芽姐姐,可以了。”

从始至终,盎芽都很耐心地等着。

被领着去见祖母时,姜婳眼眸在身前的盎芽上停了一瞬,轻声问道:“盎芽姐姐知晓祖母寻我何事吗?”

盎芽回身,望了望面前柔弱的小姐,心中不由有些疼。她是家生子,不是外面那些买回来的丫鬟,对于三小姐在这府中的处境再了解不过了。

从前她虽然心疼却无能为力,如今三小姐靠着自己熬出来了她也的确为三小姐欣喜。

盎芽盈盈笑着:“这几日府中来了许多求亲的人,不乏王公贵族。老夫人此次唤小姐去应当是想问问小姐对于婚事的想法。小姐已经及笄,讨论这些正是合适年纪。”

话里行间,似乎她从未谈婚论嫁一般。

姜婳安静地听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多谢盎芽姐姐。”

盎芽摇头:“无事,奴担不得小姐一声谢。”毕竟在这场姜府众人对三小姐长达十多年的欺|凌中,她虽未落井下石,却也从未伸出援手。

一路上遇见了许多人,姜婳如往常一般垂着眸,一声声‘三小姐’在身旁响起。

“三小姐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