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九章 洗尘家宴

原本,我以为今晚只得菜粥配黍团对付一顿,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四儿和鱼妇居然做出了满满一桌的菜肴。黄色陶釜里是咕嘟咕嘟冒泡的热粥,青铜高脚豆里盛着肉香四溢的肉糜,清漆松木大案上还放着一碟碟葵菜、瓜条、小鱼干。

于安带着我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待我回到小院时,迅猛的夜风早已吹散了我心中对混乱世事的所有感慨。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张孟谈还活着吗?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张先生到底怎么了?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对吗?”我跳下了马背,于安把马拴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

“他和我在半途上分开了。”

“为什么?”

“高氏的人没有来接齐侯和齐夫人,我们半路上又遇到了陈氏的追杀。张先生驾着马车想要引开敌人却不幸坠湖了。”于安低着头一边说一边朝巷子里走去。

“马车落了湖?那你呢?你那时候在哪里?齐侯他们又在哪里?”我小跑两步追上了他。

“我当时带着齐侯和齐夫人继续往北逃,但后来逃到舒州的时候又被陈恒的人追上了。”

“齐侯他们被抓了?你逃出来了?”

“不,我没有逃。我们当时藏身在舒州城外的一间农舍里。那日我去城里买粮,回来的时候农舍的主人和我留下来保护齐侯的三个兄弟都已经被杀了。齐侯和夫人也下落不明。”于安走到院门前轻叩了两下门上的青铜环:“四儿,我们回来了!”

“你是亲眼见到张先生的马车掉进湖里的吗?马车落了湖,张先生难道没有逃出来吗?”

“那是个两丈多高的小悬崖,张先生是连马带车一起落的湖。我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去救他。但后来,我从舒州回来时曾到湖边的小村子里寻过他。村民说——”

“说什么?”我一步跨到于安面前焦急地问道。

于安眉头一蹙低下了头,我身旁的大门却哗的一声打开了。四儿笑盈盈地扑出来抱住了我:“阿拾,你可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笑着抱住四儿,却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于安。四儿这么高兴,难道无恤和于安还没有把张孟谈的事情告诉她?

于安看了一眼四儿,冲我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我笑着拍了拍四儿的后背,“你这是要把我们两个都堵在门口吗?快,我今日还没吃晚食呢,去给我弄点儿吃的来吧!”

“好的,赵先生也还没吃呢,我和鱼妇去热点儿菜粥,一会儿给你们送到房里去。”四儿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转头羞答答地看着于安道:“你呢?可也饿了?我刚刚做了黍团子,你要不要尝尝?”

“好,麻烦你了。”于安微笑着朝四儿点了点头。

四儿脸一红,转头看了我一眼便跑进了府里。

“只给我喝菜粥,倒给你做了团子,看来,这丫头跟不了我几天了。”我看着四儿的背影道。

“齐国的事无恤不让我告诉她,怕她心思多,会乱想。”于安扶着门板将我让进了院中。

“嗯,她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徒惹她伤心自责罢了。湖边的村民怎么说?可是有人见到张先生了?”

“村民说驾车的马倒是拖着车子游上岸了,但驾车的人却没瞧见。”

“那张先生肯定是偷偷逃走了。不过从舒州走到曲阜恐怕得耗上他两个月时间了。”我一听说驾车的马都拖着车子游上岸了,心里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张孟谈虽是个文士,但胜在头脑机敏,他肯定是借着落湖之机游水遁走了。“你说你这个人,路上同我卖什么关子啊?害我担心了这么久。走走走,今晚让四儿备上一壶酒,让我们为迟到的张先生喝上一杯。红云儿,你在哪儿?我回来了!”我跳上主屋的台阶大喊道。

于安一把拉住我的手臂:“阿拾,你还是先别打扰无恤了!”

“怎么了?”我转头不解道。

“张先生落湖时被水草缠住了双脚,淹死了。”于安看着我,蹙眉道。

“你说什么?!”

“事发后几日,村民中有人从湖中捞起了一具尸体,听说尸体的脚上缠满了水草。”

“尸体也许是其他人的啊!夏日天热,贪凉游水的人那么多……”

“捞到尸体的人留了张先生的发冠和衣服。等我去的时候,尸体已经埋了,衣服也已经被拿去换了粮,但发冠还留着,我已经赎回来了。无恤也看过了,是张先生的。”

张孟谈死了?!他死了!这不可能!我撇下于安朝无恤的寝居飞奔而去。

无恤的房间里静悄悄的,角落里那座九盏连枝树形灯只燃着最顶上的一盏。一灯如豆,忽明忽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无恤跪坐在阴影里,见我进了屋才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刚进门呢。怎么人在屋里也不把灯点亮些?”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喑哑的声音却蓦地让我心中一揪。

“四儿说你今天没吃晚食,待会儿要不要陪我一起吃一点儿?”我快步走到灯座前,踮起脚用取火的木扦子在顶灯上引了火。

“好。”无恤走到我身旁,取过我手里的木扦子逐一点燃了灯架上剩余的八只灯盏,“孔夫子那里还好吗?我听说他病得很重。”

“嗯,腿伤倒是好治,只是心里的郁结恐怕一时难消。你呢?你还好吗?”灯盏一只只地被点亮,无恤憔悴哀伤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孟谈的事你都知道了?”无恤转身踱到窗边。

“嗯,于安刚刚都告诉我了。但你别太担心,张先生处事一向机敏多智,湖里的尸体也许是他故意留下来迷惑陈氏的。”

“是吗?如果湖里的尸体是别人的,那他逃脱后为什么没有来曲阜?又为什么不给我传消息呢?”无恤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推开了墙上的蒙纱窗户,“阿拾,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给我希望。孟谈与我相识多年,但他从没有在我面前下过水。他说他怕水,这一辈子唯一不想学的便是游水。”无恤的声音哽咽艰涩,他抓在窗棂上的手,骨节凸立尽现。

“红云儿……”张孟谈对于无恤而言,也许就如同四儿之于我。他此刻心中的悲痛,我感同身受。我很想在这时候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可我知道,一个不识水性的人驾着马车从两丈高的断崖上落入湖中,那他几乎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像张孟谈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死掉?

窗外,月华清冷,如水泻地。在那一片如烟似雾的月光中,于安背对着我们站在一树合欢花下。他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张孟谈,我刚到临淄城的那一夜,张孟谈就像这样背着手站在我窗外。至今,我仍旧清楚地记得他暗夜回眸时投来的那束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