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第3/4页)

魏明磊说,我一点不饿,信都在这里,你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走了。高红说,你还有事?魏明磊说,没有。高红说,你是专程为我而来的吧,不像你在微信说的正好顺便。魏明磊说,嗯。高红说,那就别着急了,我们把这些信看一看。高红把魏明磊从背包拿出的信在茶几上摊开。你看这些信封上还有我爸任教的大学的名字,他现在已经中风了,不会说话了。魏明磊说,什么时候的事?高红说,别假装客套了,他当时还去学校看过你。魏明磊说,看过我?高红说,他偷看过你给我写的信,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魏明磊说,看过之后怎么说?高红说,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今年卧床之前突然说起了你,就在中风前两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边洗碗一边说,那个小魏在干吗?就是那个每封信的结尾都写“此致敬礼”的小魏。恕我直言,我这才想起了你,你不会生气吧?魏明磊说,完全没有,只是觉得心里难过。高红说,完全用不着,你没见过他,你的难过是人道主义的,毫无意义。我一般睡前喝酒,你喝一点吗?你要假装拒绝需要我再劝一次吗?魏明磊说,不用,我也喝一点。我的难过不是这样的,因为他是你的父亲,所以不是这样的。高红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她站起身来从冰箱里拿出一支香槟,这支有点甜,你没问题吧?魏明磊说,没问题,我没喝过。高红说,没有酒杯,我就不叫人了,我们拿茶杯吧。魏明磊是个酒量很大的人,但是并不爱喝酒,他自己觉得可能还是自己早年运动员的经历,使自己身体内部的代谢速度比较快,这也有些问题,就是酒精并不能令他感到放松和兴奋,他也不能借助这个东西变成另一个人。相反,他总是越喝越清醒,一些过去不会思考的问题,喝了很多酒之后倒会琢磨,所以他的特点是越喝酒话越少,越沉郁,越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在他结婚那天,他喝了大量的啤酒和红酒,做了不知道几个游戏,把娘家的几个小伙子全都喝得烂醉如泥,回到房间时他突然感觉到虚空,太太因为疲惫很快睡着了,他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虚伪的人,这是个虚伪的世界,为什么这么想,他也不知道,等他睡着了,他就把这件事放下了,第二天醒来,酒劲过去,他就彻底把这件事情忘记了。高红拿起倒满香槟的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说,谢谢你能来。魏明磊说,客气了。高红一口喝掉了半杯,魏明磊也喝了大概同样的量,高红说,实话说,我有酒瘾,每天不喝睡不着的,其实喝了也睡不着,那就不如喝一点,你说呢?魏明磊说,你做这个职业,确实压力大一点,我每天躺下就睡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老是睡着。高红说,你现在还踢球吗?魏明磊说,很少了,我的脚里面有钉子,我现在教小孩子踢球。高红说,你喜欢孩子吗?魏明磊说,喜欢,你如果认识他们,也会喜欢他们。高红说,不一定,我这点爱啊,都给了自己了。说着她把剩下的半杯喝下,又给自己倒满了。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说过一句话,在信里,你说我们不能只爱自己,只相信对方,我们应该去爱更多的人。魏明磊说,我说过吗?高红说,你说过,就在这堆信里,我们把这些信读一读吧,你随便抽一封。魏明磊说,算了吧,我得走了,我明天早上的飞机。

高红抽出一封信,她才发现信封口被红蜡封死了。高红说,我们当时是这么弄的吗?魏明磊说,不是,这是我后来弄的。高红说,什么意思?魏明磊说,没有办法,如果不封上,会有东西跑出来。高红笑说,你啥时候变成这样了?魏明磊说,我看一下这是哪一封?嗯,这里头有一只鸟。高红说,飞出来还能飞回去吗?魏明磊说,看情况。高红把红蜡抠掉,一只八哥从里面飞了出来,黑色的八哥,小巧如手掌,一下就落到客厅的镜子前面,高红叫了一声,站了起来,手里的信封掉在地上。魏明磊弯腰把信封捡起来说,这个还是不要弄丢了。八哥站在镜子外面踱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它说,金子底下有什么?镜子里的八哥回答道,你问谁呢?肥婆。镜外的八哥又说了一遍,金子底下有什么?镜子里的八哥说,有你妹啊,肥婆。你妹好像是个新词,镜里的八哥说完,得意地笑了笑。高红害怕了,说,你怎么变出来的?魏明磊笑说,我说了,原来里面就有,不是我变的。高红说,你是谁?魏明磊说,我是魏明磊啊。高红说,我要叫了,我不认识你,你怎么进来的?凌子?凌子?没人答应。魏明磊掏出自己的身份证说,给你看我的身份证,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高红说,你的身份证不是让凌子拿走了吗?魏明磊说,我刚才拿回来了,你不用害怕,只要回答它的问题,它就会回到信封里了。八哥说,是啊,肥婆,金子底下有什么?高红说,我不知道。魏明磊说,这是一句土耳其谚语,你应该去过土耳其吧,我看过你在土耳其做过节目。一只八哥而已,你怕鸟?高红贴着墙站着,伤腿蜷了起来,她说,金子底下有银子。八哥说,胡扯,全是你的啊?高红看着八哥,忽然说,我认识它,啊,我养过它,它拉稀拉死了。魏明磊说,你的原话是我的鸟死了,我怀疑是我妈因为我过于喜爱它,而把它毒死了。我趁人不注意把它埋在了我们教学楼门前的花盆里,这样我每天都能经过它。高红说,我知道了,金子底下有蝎子。八哥在镜子前面转了一圈,说,碎觉!镜子里的八哥却没有动,然后它一跳一跳,跳进了信封里。

魏明磊站起来说,抱歉吓了你一跳,这些信就是这个样子,而非我想玩什么花招,这么多年我也被它们折磨得不轻。现在它们是你的了。高红坐下捂着脸说,不行,你得把它们带走。魏明磊说,我照顾它们二十年,今天我如此辛苦把它们背来,是不能拿回去的。高红说,我求你了。魏明磊说,如你刚才所说,我们认识吗?高红说,那我烧了它们。魏明磊没有说话,只见桌上的信封震动起来,三五一行地立起来,在茶几上走圈,如同游行一般,几个略有破损的信封,稀稀拉拉跟在后面,几十秒钟之后,又都叠压着躺了下来。高红说,你想去卧室休息一会吗?明天早晨直接从这走吧。魏明磊说,我有自己的房间。你还记得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吗?或者说,为什么我们之后不再写信了?高红说,我确实忘记了,但是那一天总会到来是不是?她一直没有停止喝酒,眼角因为酒精而耷拉下来,一层油脂也从面皮的后面渗了出来。她边喝着边用粉红色的舌头舔着嘴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涌动着,她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欲念了,两条腿搭在一起,好像故意锁闭着某处,身子从椅子上探出来,不时地用手抹去细长脖子上的汗珠。我还没睡过魔术师,高红说,这种人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使出戏法?魏明磊说,我们看看最后一封信吧,既然你还不困。高红说,我当然不困,睡觉是多么大的浪费啊。我精力充沛,愿意醒多久就醒多久。刚才恐惧使她瑟瑟发抖,发现自己无计可施之后,她又对令她恐惧之人产生了某种依恋,魏明磊能感受到这一点,这也许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同时也觉得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