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秋云怅寥廓

晗辛第一次在如此秋意浓重的时节穿越草原。秋风远比江南要更凌厉萧瑟。

她记得小时候爹娘兄弟们还在时,每到秋天,鱼蟹肥美,山上树林转作深深浅浅的红色,倒映在水面上,总让人觉得下一刻九天上的仙女也许就会降临在水面上,与那山川同醉。

北苑的秋意却截然不同,枯黄死寂,宛如她这一刻的心情。

晗辛觉得如果见不到平衍,如果赶到金都草原听见的却是他已死的消息的话,她一定也会随之死去的。

临出发前,阿寂忧心忡忡地劝她:“姐姐,无论如何你要记住肚子里的孩子,要以孩子为先为重,恰完保重身体。”

晗辛失笑,竟然被这个自己也还是孩子的少年教训如何保重胎儿。如此也确知自己的境况只怕的确让人放心不下,以至于连管家也网开一面,命人连夜送她去金都草原。

然而越是旁人如此通情达理,她就越是心焦如焚。只怕管家也好,阿寂也好,都是送她去见那人最后一面了。可她不想啊,她宁可永远见不到他,也不能忍受他会死去的可能。

从龙城到金都草原,天都马的骑兵也要走三天的路上,晗辛不让马车停下来,一路在草原上颠簸狂奔,也在第三天赶到了。

金耳湖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大大小小的穹庐围绕湖边,羊群点缀在枯黄的草色上,牧马嘶鸣,牧歌悠扬,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宁静祥和。

晗辛从车窗望出去,突然生出愤怒来。那人命在垂危,于她已不异于地狱,这里却如此祥和宁静。他们凭什么如此平静,凭什么还能安然唱着牧歌?

她知道自己的愤怒毫无来由,胸口却因这没有道理的激愤涨得发痛,以至于当贺兰部的巫医为她掀开穹帐的门帘时,她只能紧紧抿着嘴咬牙忍住不发作出来。

穹庐中燃着火炭,草药的味道和脓疮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隐约还掺杂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晗辛不知道该厌恶这味道还是该感谢这味道,至少看到锅中翻滚着的看不出颜色的药汤,总算知道那人还没死。毕竟死人就不需要喝药了。

然而走到了近前却又觉得这与死了也没有太大区别。

平衍对晗辛来说,便是如天地日月一般的存在。星斗运行,天河浩荡,也不过是因为大地上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正常进行的。她一步步向前走,却一丝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连一丝微弱的气息也没有停留在这里。

晗辛甚至没有勇气再向前走,远远看着床榻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怔怔呆立着,一声“七郎”卡在咽喉里,无论如何呼唤不出来。

倒是一旁的贺兰部妇人看不下去了,轻轻推着她说:“都来了,怎么不去看看?”

晗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下子捉住她的手臂,缓缓问道:“他……他还……”

“活着呢。”那贺兰部的妇人叹了口气,像是不愿意见晗辛松一口气,又补上了一句,“还没死。”

然而晗辛已经听不见她后面说的话了,一个“活”字足以让她全身上下每一方寸都活了过来。她眼睛一亮,突然不知何处生出了力气,两步过去,在平衍的榻边坐下。平衍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发黑,呼吸清浅,就像梦中一样瘦得不成人形,再不复当日龙城外别业之中丰神俊朗洒脱风流少年亲贵的模样,但,他还活着!

晗辛捂住了嘴,一任泪水滚滚而下,却强抑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来。她怕哪怕是细微的声音,最轻的碰触,都会让他的病情雪上加霜,她不敢做他的罪人。

仍旧是贺兰部妇人看不下去了,拿起布巾擦拭他的额头,又将他的身体扶起来,对晗辛道:“你有什么话,就赶紧对他说吧,谁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呢?”

这话无异于又往她的心口捅了一刀。但种种煎熬到了这个时候,晗辛也早已经豁出去了,刚才乍然见到平衍,有过片刻软弱,却已经很快克服了过去。此时听见那妇人这样说,蓦地抬起头来,目中光芒闪动,倒是令那妇人吃了一惊。

“他的伤,让我看看……”

妇人面上闪过不忍的神色,却拗不过晗辛的坚持,叹了口气,将平衍身上盖着的狐裘掀起来。

晗辛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做好了准备,然而只是一眼,就足以让她虚妄的自信粉碎得连残渣都不剩。

他的腿骨白生生地露在血肉的下面,腿上是一个足有两只镯子大的血窟窿,伤口的周围一圈发黑发臭的皮肉,就连血肉下面的白骨,也泛着一层黑青之气。

她毫不惊讶,却仍然需要确认:“有毒?”

那妇人点头:“箭镞上的毒,乌头毒。”

晗辛沉默地点了点头,知道乌头毒凶猛,他又耽搁了两天才送到贺兰部救治。而且即便是贺兰部,也未必有大夫知道该如何施救,也得等到龙城的大夫到了才能扭转局面。这一重重地耽误下来,如今他还没有死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

那妇人还在继续说:“他伤口四周受毒气浸染,伤口不断腐烂。腐肉剜了又剜,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晗辛心头沉得如同灌了铅,守在平衍身边一动不动,有人送进来酒肉酪浆,她也无动于衷,食物送上来,再原样撤下去,如此往复几次,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穹庐天窗黑了又亮,日影不停地挪动,只有她守在那里,如同千年的老树,毫不动摇。

其间有人来为平衍诊伤,晗辛便在一旁看着,若有需要人为他擦汗、清理创口之类的杂物,她绝不假手于人,一定要亲自来做。那贺兰部的妇人只是对人说这是乐川王府来的人,大夫们也就释然,知道她是府中的姬妾,只怕还十分受宠,并不敢多过问。

知道天色再次暗了下去,那妇人见晗辛已经熬得面色蜡黄摇摇欲坠,便不由分说强拉着她到一旁的毡帐去吃些东西。直到在氍毹上坐下,晗辛才惊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痛难当,一口面饼咬在口中,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妇人看出她的疲惫,满心同情:“我知道你心中急,可是急也没用,若是他这个样子,你又倒下了,可就成了我们贺兰部的罪过了。你让我如何去跟晋王交代?”

晗辛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一声:“请问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