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加纳克里他的长话、关于痛苦的考察(第3/4页)

"听他这么说,以前的忍耐一下子山洪暴发:开什么玩笑!我说,你懂得什么叫痛苦!我感到的痛可不是一般的痛,我知道大凡所有种类的痛。我说痛时就真正地痛!接着我一古脑儿说了以前自己体验过的所有的痛。但他似乎一样也理解不了。真正的痛这东西,没有体验的人是绝对理解不了的。就这样我们分了手。

"随后我迎来了20岁生日。我苦苦忍耐了20年,总以为会有一个根本上的光辉转折,然而不存在那样的奇迹。我彻底绝望了,后悔不如早死!我不过绕着弯路延长自己的痛苦罢了。"

一气说到这里,加纳克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她面前放着蛋壳盘子,和喝光了的咖啡杯。裙子膝部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她陡然想起似地觑了眼搁板上的座钟。

"抱歉,"加纳克里他用低涩的声音说,"话比预想的长多了。再占用时间恐怕您也为难。废话连篇,不知怎么道歉才好……"

说着,她抓起白漆皮包带,从沙发站起。

"请等等,"我慌忙劝阻。不管怎样,我不愿意她这么有头无尾地就此结束,"如果介意我的时间,没有那个必要。反正今天下午空闲,既然说到这里了,就请最后说完如何?还有很长没说吗?"

"当然很长。"加纳克里他站着俯视我道。她双手紧授包带。"不妨说,这还只算是序言吧。"

我请她稍等一下,走进厨房。对着洗碗池做两次深呼吸,从餐橱拿出两个玻璃杯,放冰块进去,斟上冰箱里的橙汁,将两个林放到小托盘上,端起折回客厅。这些动作是慢慢花时间进行的。但折回时见加纳克里他仍凝然仁立未动。当我把橙汁杯放在跟前时,她这才转变主意似地在沙发坐下,皮包放在旁边。

"真的不要紧吗?"她确认似地问,"把话彻底讲完?"

"当然。"我说。

加纳克里他把橙汁喝了一半,开始继续下文。

"不用说,我没有死成。我想您也知道,要是死成了,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坐在这里喝橙汁。"说罢,加纳克里他盯视我的眼睛。我微笑表示同意。她继续说:"我要是按计划死去,问题也就最后解决了。死了,永远没了意识,也就再感觉不出疼痛了,而这正是我希望的。不幸的是我选择了错误的方法。

"5月29日晚上9点,我去哥哥房间提出借车用一下。刚买的新车,哥哥脸色不大好看。我没管那么多。买车时他也向我借了钱,没办法拒绝。我接过车钥匙,钻进那辆闪闪发光的丰田MRZ,开车跑了30分钟。新车,才跑1,800公里。轻快,一踩

加速板忽地冲上前去,正合我意。快到多摩川大堤的时候,我物色到一堵看上去坚不可摧的石墙。那是一座公寓楼的外墙,又碰巧位于丁字路口的横头。为了加速,我保持足够的距离,而后将加速板一踩到底,驱车一头扎向墙壁。我想时速应有150公里。车头撞墙的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

"然而对我不幸的是,墙壁远比外表酥软得多。大概工匠偷工减料没打好墙基,墙壁倒塌,车头一下成了馅饼。但仅此而已。墙壁不够硬,承受不住车撞。而且,也许我脑袋乱套了——竟忘了解安全带。

"这样,我剩了条命。不光命剩了,身上还几乎完好无损。更奇怪的是,痛也几乎没有感到。真有点儿鬼使神差。我被送去医院,折断的一条肋骨很快接好了。警察来医院调查,我说什么也不记得。只是说也许把加速板错当刹车板踩了。警察对我的话全部信以为真。毕竟我才二十岁,拿驾驶执照还不过半年。再说表面上我怎么也不像想自杀那种类型,何况根本就没有系着安全带自杀的。

"但出院后有几个伤脑筋的现实问题等着我。首先我必须代还那辆报废MRZ车的分期付款。糟糕的是由于同保险公司在手续上有一点出入,车还没进保险范围。

"早知如此,借保险手续完备的外租车就好了!但当时没想到什么保险,更不至于想到哥哥找辆傻车没人保险而自己又自杀未遂。毕竟以150公里时速冲向石墙,能这么活下来已很是不可思议。

"不久,公寓管理协会来单讨修墙费。付款通知单上写着1,364,294日元。这个我必须支付,须用现金马上支付。无奈,我向父亲借钱付了。但父亲这人在金钱上一丝不苟,叫我分期偿还。他说事故说到底是你惹出来的,钱要一元不少地好好还回!实际上父亲也没什么钱。医院当时扩建,他也正为筹款伤脑筋。

"我再次考虑去死,这回一定死得利利索索。我打算从大学主楼15层跳下,死保准不成问题。我查看了好几次,找准一个可以下跳的窗口。说实话,我真险些从那儿跳下。

"但当时有什么把我制止了,有什么发生变异,有什么爬上心头。有什么在紧急关头恰如从后面拦腰抱住我似地将我制止。但我意识到这有什么到底是什么却花了相当长时间。

"疼痛没有了。"

"自那次事故住院以来,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事情一个接一个,一时天昏地暗,致使我未能觉察到。但疼痛那东西的确认我身上不翼而飞了,头痛没有了,胃痛也没有了。连折断的肋骨也差不多感觉不出痛。我闹不清发生了什么。总之所有疼痛都消失了。

"于是我想暂且活着试试。我来了兴致,想多少体味一下没有疼痛的人生是怎么一码事。死反正随时可死。

"但对我来说,活着不死也就意味着还债。债款总共超过300万日元。这样,为还债我当了妓女。"

"当妓女?"我愕然。

"是的,"加纳克里他满不在乎地说,"我要在短时间内搞到钱。我想尽快还清债款,而此外我又别无立竿见影的弄钱手段。这完全没有什么好踌躇的。我认真地想死过,而且迟早也还是要死。那时也无非是对于没有疼痛的人生的好奇心使我暂且活着。同死相比,出卖肉体算不得什么。"

"那倒也是。"

加纳克里他用吸管搅拌着冰已溶化的橙汁,呷了一小口。

"问个问题可以吗?"我问。

"可以,清说好了。"

"你没有就此跟姐姐商量过么?"

"马尔他那时一直在马尔他岛修行。修行期间姐姐绝对不告诉我她的地址,怕分散注意力,妨碍修行。所以,姐姐在马尔他三年时间,我几乎没能给她写信。"

"是这样。"我说,"不再喝点咖啡?"

"谢谢。"加纳克里他说。

我去厨房热咖啡。这时间我望着排气扇,做了几次深呼吸。咖啡热好后,倒进杯子,同装有巧克力饼干的碟子一起放在盘上端回客厅。我们吃饼干喝了会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