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第2/5页)

接下来,弗兰克对着留言机开始了第二段口授:“标题:话说生产控制。省略号。分段。说得直白一些,逗号,生产控制其实就是根据不断变化的时间表,逗号,在正确的时间把正确的材料投入到正确的地点进行生产活动。句号。另起一段。这其实是非常简单的算术问题。句号。在所有应该考虑的因素都顾及到的情况下,逗号,任何人都可以用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来完成运算。句号。但如果交由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去做,它可以比人快上几千倍。句号。这就是为什么——”

“下去喝点咖啡吗,弗兰克?”

“我想还是算了吧。我得先把手里这东西做完。”

他真的按自己的设想把东西做完了,虽然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翻查着从档案中心搬出来的文件,从这里抽取一个句子,那里抄写一段文字,他对着留言机拼凑出一整篇电子计算机怎样应用在工业生产上的文章。他给自己重放了一遍,听起来文章非常权威。“一旦生产原材料的成本爆炸性增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电子计算机的下一步将会检索更新后的零件存货目录——”没有人会发现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等到录音被打成了文字,他还要拿回来润润色,为了安全起见,或许他还可以找技术部门的人核对一遍,然后印出足够的数量送去托莱多。出于自我保护,他还打算给班迪送上一份,上面附上一张便笺写着:“托莱多要在生产商年度大会分派简单明了的宣传册。”运气好的话,他就脱身了。他可以把烦人的托莱多信函和宣传册从一大堆棘手得他不愿去面对的文件中,抽取出来,放到“送出”文件蓝里并标上“存档”。

完成以后,他发现桌面上堆积的东西一下子少了很多。他大受鼓舞,于是午饭后他继续从那些不愿去面对的文件中找了两三个出来解决掉。其中一份信函质问为什么“我们”把一台已经报废了的加法机样品发送到芝加哥商业展,对此他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跟对方搪塞了一番;他处理掉的第二个麻烦是一叠厚厚的信件,他已经搁置一旁好几周了,原以为很棘手的问题原来只需要他做一个简单的决定:对方询问的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两地的销售人员之间进行的一场销售额比赛当中,奖品到底应该是14.49美元的合金领夹还是8.98美元的合金徽章。当然是领夹!于是这两份文件也放进了“送出”文件篮。

弗兰克成了一个充满能量的魔鬼。直到差不多快四点的时候,他迷糊地走向饮水机,才猛然省悟,这是因为昨天晚上爱波说他“年复一年像狗似的工作”引起了他的负罪感。他想告诉她,他在这里年复一年地做着的事情,绝对算不上“像狗似的工作”。但她没有给他机会。他努力去清除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是为了补偿对她的误导。但是,这不都是废话吗?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干什么有什么要紧?她怎样去想象他这些年来的工作,或者他怎么去想象她想象他这些年来的工作,又有什么要紧?这些根本就无所谓了。当他从饮水机走回来,当他用温热的手去擦拭冰凉的嘴,他突然第一次意识到,不出几个月他就要永远离开这家公司。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让人晕眩的灯光,玻璃隔板,噼噼啪啪作响的打字机,这些缓慢的、干燥的折磨将会永远从他生命中切除掉,就像脑子里的恶性肿瘤。

这一天他在办公室里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跟公事无关,而且也没有耗费多少能量,只是需要那么一点点勇气。他打开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把里面所有的“好东西”都翻了出来——那一大叠东西有几本电话号码簿那样重——然后全部扔进了废纸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不确定有多久,整个办公室就在他意识里消失了。他跟以前一样,看文件,跟班迪进行沟通汇报,和奥德威那几个人吃午饭,遇见莫莉·格鲁布时会很有尊严地微笑,甚至停下来聊上两句,表明他们确实是朋友。但事实是,白天对他来说只是夜晚和夜晚之间的休息和铺垫,再也没别的意义了。

直到日落时分从火车上下来然后钻进自己的汽车里去,弗兰克才真正清醒过来。然后他会跟爱波喝几杯振作精神,孩子们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电视。接下来他会愉快地享受晚餐,两人热切地交谈就像结婚前一样。但这一天还没真正开始呢——孩子们都上床睡觉房门也关上之后,最好的时段才来临。这时他们会回到客厅,爱波会迷人地蜷曲在沙发上面,弗兰克则背靠着书柜,他们喝着意大利黑咖啡,抽着香烟,然后开展他们新的爱情关系。

弗兰克会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爱波的目光会紧紧地尾随着他,甚至头和肩膀都跟着转过来转过去。每当他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很有见解的观点时,他就会停下来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然后轮到她说话,他就会一边踱步一边点头,等到她把话说完的时候,两个人就会兴奋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些眼神交接有时会闪过一丝幽默:我的滔滔不绝其实是在炫耀,其实你也是如此,这都没有什么,总之我爱你。

反正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用什么方法在说,那些内容和语调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那就是他们重获新生,从此成为更好的人。爱波躺靠在沙发上,裙子从腰到脚踝优雅地铺展开,在柔和的灯光下,她修长的颈部洁白无瑕,脸孔也显得沉静自若,跟那个谢幕时呆滞难堪的女演员,那个汗流浃背地拖动着割草机的愤怒妻子,那个忍受着坎贝尔夫妇虚假友谊的麻木主妇,那个在他三十岁生日时感到羞愧并表现出令人羞愧的热情的女人,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了。现在她的声音温和沉稳,就像当时出演《化石森林》第一幕时一样。每次她仰头大笑,或者靠前去掸掉烟灰的时候,她表现出一种风情款款的古典美。谁都能把这幅画面想象成:她正在征服欧洲。

弗兰克逐渐意识到,同样的变化也在他身上发生了。他发觉自己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说话,更慢更深思熟虑,语调低沉了下来,但是整体变得更加流畅。他几乎不用结结巴巴地插入那些用来连接句子的口头语,比如“哦不对,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知道的”,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不时低头或别过脸去,因为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而紧张。从落地窗的映像中,他必须承认自己在外观上没有爱波蜕变得那么完满:他的脸有些臃肿,嘴显得太没有活力,身上的长裤熨帖得太好,衬衣也太过正经带着浓重的麦迪逊大道气息;不过在一些深夜,当他因为说得太多而喉咙发干,眼睛灼热的时候,当他弓着肩膀解开领带,让它像绳子一样悬挂在脖子上时,他从镜子里看见一个人物破茧而出,正勇敢地面对他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