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2/15页)

“除了烤栗子、喝蛋奶酒之外,你们圣诞节在这里还做什么?”

他在逗我。我露出和之前一样的微笑。他领悟了,不再说什么,于是我们笑起来。

他问我都做些什么。我说打网球。游泳。晚上出门。慢跑。改编乐曲。读书。

他说他也慢跑。一大早就出门。这附近去哪里慢跑?大抵来说,是沿着海滨大道。如果他想看看,我可以带路。

就在我又有点喜欢他的时候,他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回头再说。或许吧。”

我把“读书”放在爱好的最末位,因为我认为以他截至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任性固执与满不在乎,阅读对他来说应该是敬陪末座。但几个小时后,我想起来他刚刚完成一本探讨赫拉克利特①的书,“阅读”在他的生活中可能并非微不足道。我意识到我必须机灵点,改弦易辙,让他知道我真正的兴趣是跟他一致的。然而令我心烦意乱的并不是替自己扳回一城所需要的复杂策略,而是害怕讨人嫌的疑虑让我终于醒悟:虽然当时,或我们在铁轨旁闲聊时,我一直不露痕迹、甚至不愿承认地努力想要赢得他的好感——然而却徒劳无功。

①:赫拉克利特:希腊哲学家。

我提议带他去圣吉亚科莫(访客都很喜欢那里),登上我们戏称为“死也要看”②的钟塔顶端时,我不该笨到只是呆站着吐不出一句机智的反驳。我原以为只要带他登上塔顶,让他看看这城镇、这片海、永恒的景致,就能争取到他的认同。可是不然。又是一句“回头再说”!

②原文to-die-for是指非常美好或吸引人的意思。

但一切的开始也可能比我想的要晚得多,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你看见某个人,但你其实没把他看进眼里,他尚在幕后准备登场;或者你注意到他了,可是没有触动,没有“火花”,甚至在你意识到某个存在或有什么困扰你之前,你所拥有的六个星期就快要过完,而到那时候他要么已然不在,要么即将离开。基本上你此时正忙乱地要去正视并接受些“什么”,这个“什么”在你混沌不知的情况下,当着你的面酝酿了数周,它所有的症状都逼着你不得不说出我想要。我们会问自己:怎么没能早点明白?我一向清楚欲望为何物啊。然而,这次它就这么悄悄溜过,不着痕迹。我迷恋他每次看破我心思时脸上闪现的那抹瞬间明媚的狡黯微笑,而我真心渴望的其实是皮肉,只是他的身体而已。

他来后第三天的晚餐上,我向客人解释我正在改编的海顿《耶稣临终七言》时,感觉到他正盯着我看。那年我十七岁。由于我是桌上最年轻、讲话可能最没分量的,因此我养成了尽可能以最精简的语句传达最多讯息的习惯。我讲得很快,给人一种我说话总是慌慌张张、含糊不清的印象。解释过我正在改编的东西之后,我意识到最热烈的目光从我左边投射过来,使我有刺激和飘飘然的感觉;他显然感兴趣——他喜欢我。当时,事情并没有那么困难。当我好整以暇,总算转身面对他,与他四目相接时,却遭遇冷冰冰的怒目相向。那是玻璃般带着敌意且近乎残忍的东西。

这令我不安到极点。我何苦受这种罪?我希望他再对我好,再跟我一起笑,就像几天前在废弃铁轨那儿一样,同样那个下午,我向他解释B城是意大利唯一能让区间公交载着基督一路急驰而去的城市。他立刻笑了出来,听出我在影射卡罗·列维③的书。我喜欢我们的心似乎平行前进,我们总能立刻猜出对方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却保留到最后一刻。

③卡罗·列维(Carlo Levi):意大利作家、记者、医生、艺术家。

他会是个难缠的邻居,我想最好离他远一点。一想到我几乎爱上他的手、他的胸膛、他生来从未接触粗糙表面的脚,他这些部位的肌肤……还有他的眼睛。当他另一种比较和善的凝视落在你身上,感觉就像耶稣复活的奇迹,看再久也不厌倦,反而得一直盯着看,好知道为什么总看不腻。

我必定也曾对他投射出同样恶毒的眼光。

有那么两天,我们的对话突然暂停。

在我们两间卧房共用的长阳台碰上,也是完全回避,只有敷衍了事的你好、早安、天气不错,完全是肤浅的闲扯。

接着,没有解释,一切又恢复原状。

今天早上想去慢跑吗?不,不怎么想。那么,我们游泳吧。

新恋人带来的痛苦、狂喜、刺激;盘旋在咫尺之遥,这许多幸福的承诺;在我可能误解、不想失去、每逢转折必定先揣度一番的人之间寻寻觅觅;我用来对待每个我想望、渴望被想望人那种拼了命的狡猾;我立起重重屏障,仿佛自己与世界之间有着许多层的纸拉门;想把其实从来不曾加密的东西编码再解码的强烈冲动——如今这一切全始于奥利弗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夏天。这些印记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里,在他寄宿期间与其后我所阅读的每一本小说里,在热天迷迭香的气味,以及午后蝉鸣发狂似的嘶叫声里——直到当时,年年伴我成长的、熟悉的气味与声音,突然触动我,多了一种永远晕染上了那个夏天里历历情景色彩的韵味。

又或者一切始于他来的第一周:我见他仍然记得我是谁,没有忽视我,使我感到如此振奋,仿佛能够在前往花园的路上与他相遇,而不必佯装没注意到他,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第一天早晨,我们一早就去慢跑,一路跑到B城。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游泳。接着,隔天,我们又去慢跑。我喜欢跟在满载牛奶的货车旁边跑,或跟在正准备好要开始做买卖的杂货商或面包师傅旁边跑,或趁连个鬼影也没有的时候沿着海岸跑,我们家的房子看起来像遥远的海市蜃楼。我喜欢我们俩并列而行,左脚对右脚,同时撞击地面,在岸边留下脚印;我想回到那儿,偷偷地,把脚轻踩在他留下印记的地方。

每天交替着游泳、慢跑只不过是他读研究生时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吗?我开玩笑问道。他始终保持运动的习惯,就算生病了也一样,必要时他会在床上运动。甚至连前一夜跟新对象上床,一大早他仍然去慢跑。他说唯一没运动那次是因手术的关系。我问他为什么动手术,那个我发誓决不再诱发他讲的答案如同面露奸笑的弹簧玩偶般“啪”的一声向我袭来。“回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