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外形和面貌 只有行走时,我才能思考(第4/6页)

他们看着电视上的新闻(总统在伊斯坦布尔的苏莱曼尼耶清真寺做了节日礼拜),默默地吃着晚饭。尽管哈桑伯父住在楼下,拉克酒瓶还是没被放在餐桌上。考尔库特和苏莱曼不时起身去厨房倒酒。

麦夫鲁特也要了拉克酒。不像那些年纪越老就越多去清真寺、越多喝酒的人,麦夫鲁特很少喝酒。但刚才在下面,坐在黑暗中萨米哈说的那些话伤了他的心,他知道喝点酒可以缓解一下。

总是很细心的梅拉哈特跟着麦夫鲁特走进了厨房。“拉克酒在冰箱里。”她说。随后萨米哈有点难为情地也跟进了厨房。“给我也倒点……”她笑着说。

“不,那个杯子不行,您拿这个。您还要加一块冰吗?”梅拉哈特说。像往常一样,麦夫鲁特钦佩梅拉哈特的礼貌和细心。麦夫鲁特在打开的冰箱里,看见了放在一个绿色塑料盆里的血红色肉块。

“感谢苏莱曼,今天让人宰了两头公羊。”梅拉哈特说,“我们把肉分给了穷人,但没分完。我们的冰箱也放不下了。我们往维蒂哈和我婆婆的冰箱里各放了一盆肉,可还有剩下的。阳台上还有满满一大盆,能不能在你们家的冰箱里放一放?”

苏莱曼三周前买来两头公羊,把它们拴在了停车场里靠近麦夫鲁特那套单元的角落里。头几天他还想着给羊送些干草,可最近几天他跟麦夫鲁特一样把它们遗忘了。有时孩子踢出的球会弹到其中一头,被绳子拴着的愚蠢公羊就惶恐地四处乱撞,弄得尘土飞扬,孩子们则在一旁哈哈大笑。麦夫鲁特有一次下楼去停车场,盯着其中一头公羊的眼睛看了看,悲伤地想起了那沉没在海峡深处的两万头羊。现在这两头羊的肉已经被分送给了穷人,剩下的放在塑料盆里放进了四个冰箱。

“当然,您可以放在我们的冰箱里。”萨米哈说。因为喝了酒她显得温和了,但麦夫鲁特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讨厌这个主意。

“新鲜的肉很难闻。”梅拉哈特说,“苏莱曼要让公司的人把这些肉分送出去,但是……你们认识别的穷人吗?”

麦夫鲁特认真地想了想:库尔泰佩另外一面山坡上、另外一些山头上,一些房主带着搬进高层公寓楼的兴奋憧憬,却因为区长的纸或相互间或跟国家打起了官司,所以一些奇怪的新住户搬进了空置的一夜屋。然而新增的贫穷人口目前更多地生活在城市最外面的、二环以外的最偏远街区里。用背后的布带拉着手推车、在城里四处转悠翻弄垃圾桶的人,也来自麦夫鲁特从未踏入过的那些街区。城市变得庞大无比,别说步行去这些街区,即便开车,一天都不能跑一个来回。让麦夫鲁特更为惊讶的是,在那些地方也矗起了幽灵般奇怪的高楼,即便在海峡对岸都能够看见。麦夫鲁特也非常喜欢远眺这些高楼。

麦夫鲁特在餐厅里一直没能尽兴饱览窗外的风景,因为他还不得不去关注苏莱曼讲的故事:两个月前,麦夫鲁特的两个姐姐和母亲名下的两套单元房卖掉后,他那很少出村的两个六旬姐夫来了伊斯坦布尔,在萨菲耶姨妈的一楼单元房里住了五天。萨菲耶姨妈既是他们妻子的姨妈,又是伯母。苏莱曼开着福特车带他们游览了市容,背后却讲了很多挖苦他们的故事,嘲笑他们对伊斯坦布尔的摩天楼、桥梁、清真寺和购物中心的羡慕。这些故事的高潮则是,两个年迈的姐夫像大家一样,为了逃税,不从银行汇钱,而把兑换来的美元全装在包里,一刻也不离身。苏莱曼起身离开餐桌,模仿他们拎着沉甸甸的装满钱的提包、弯腰驼背走向回程大巴的样子。随后他说:“啊!麦夫鲁特,你真是个怪人!”听到此话,大家全转身冲着麦夫鲁特笑了,却让他感觉很郁闷。

在他们的笑声里,有觉得麦夫鲁特单纯和幼稚的一面,就像他那两个年迈的姐夫一样。但其中的原因并不是他们还把他看作乡下人,而是麦夫鲁特的诚实,因为其实只要换一张纸,他就能够拥有那几套单元房,而他却拒绝了。他的两个姐夫都很认真(他们带来了麦夫鲁特爸爸留下的、村里那块小地皮份额的地契);他们不会轻易让自己吃亏的。现在麦夫鲁特想,三年前,如果像哈桑伯父认为合适的那样,更换一下区长的纸,那么他将拥有更多的份额,五十岁后,他甚至无需劳作就可以轻松度日。想到这些他烦躁不安。

有一会儿,麦夫鲁特陷入了沉思。他试图说服自己不去介意让他伤心的萨米哈:跟别人的那些又老又胖、身心疲惫的老婆相比,他的妻子依旧漂亮、充满活力、非常聪明,更何况明天他们要一起去卡德尔加看外孙。麦夫鲁特和法特玛也和解了。他拥有一个比所有人都好的人生,他必须幸福才对。原本也是这样的,不是吗?梅拉哈特端来蜜糖开心果仁千层酥时,麦夫鲁特突然站了起来,“也让我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吧。”说着他转动了椅子。

“当然,除了塔楼你还能看见别的什么。”考尔库特说。

“啊呀,真主,我们让你坐错了地方。”苏莱曼说。

麦夫鲁特拿着椅子走到阳台坐了下来。恐高加上尽收眼底的景致,让他瞬间头晕目眩。考尔库特提到的塔楼,是哈吉·哈米特·乌拉尔在人生的最后五年里,就像他建造杜特泰佩清真寺那样,为了造得更高,全身心投入并不惜血本建起的三十层高楼。遗憾的是,塔楼没能如他所愿成为伊斯坦布尔的最高建筑之一。但就像伊斯坦布尔的多数摩天楼那样(虽然里面没有住着一个英国人或美国人),楼身上写着巨大的“Tower”。

这是麦夫鲁特第三次来苏莱曼家看风景。前两次,麦夫鲁特没发现哈吉·哈米特·乌拉尔TOWER,竟然那么遮挡苏莱曼的视野。乌拉尔建筑公司先卖掉了库尔泰佩的十二层公寓楼,随后在杜特泰佩建起了这座遮挡他们视野的哈吉·哈米特的塔楼。

麦夫鲁特想起,他现在看城市的角度,正好就是刚来库尔泰佩时爸爸带他爬上去的山顶上的视角。四十年前,从这里看见的是自下而上快速被一夜屋覆盖的其他山头和工厂,而现在麦夫鲁特只看见了一片错落的楼宇海洋。之前顶着巨大电塔而清晰可辨的山头,现在却被压在成百上千的公寓楼和塔楼之下,踪影难觅,就像曾经流过城市的溪流一样,被混凝土和道路覆盖,连同名字一起被人们遗忘了。“那里一定是奥克泰佩,这些是哈耳曼泰佩的清真寺宣礼塔。”麦夫鲁特只能揣摩着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现在麦夫鲁特的对面,是数以万计的窗户构成的一面面高墙。城市的力量和恐怖残酷的现实,对于麦夫鲁特来说,依然冷酷得犹如坚硬的高墙。墙面上无尽的窗眼如同一只只眼睛注视着麦夫鲁特。上午还黑洞洞的窗眼,全天都变幻着色彩;夜晚,就像麦夫鲁特现在见证的那样,无数的窗眼带着将城市的夜空变成白昼的光亮,熠熠生辉。麦夫鲁特儿时就喜欢远眺城市的灯光,其中有魔幻的元素。但他还从未在这么高的地方鸟瞰伊斯坦布尔。这既美轮美奂,又令人恐惧。麦夫鲁特一方面对城市犯憷,却又在眼下五十五岁时,还会产生纵身跃入这由无尽窗眼组成的楼宇森林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