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页)

戈特孟诧异地倾听着,当他听见“你已忘记了自己幼年时代”这句话时,好像被箭射中了似的抽搐着肩。但由于那齐士在说话时,眼睛老是闭着或望着面前,好像他这样会把话说得更好似的,因此,他并没有看见戈特孟脸色的突然改变和抽动。

“但我——胜过你!”戈特孟讷讷地说,为了说这句话,他变得好像患了口吃似的结结巴巴。

“当然,”那齐士又说,“像你这种性质的人具有强烈的敏感,据我所知,这几乎常是胜过梦想家、诗人与慈爱者的,当然与我这种精神的人更是不同。你们是母系的人,生活是充实的,富有爱的力量与体验;我们这种属于精神的人,虽然常常领导与支配你们,但我们的生活却是贫乏的。你们的生活是果实的汁,是爱的田园,是美丽的艺术王国。你们的故乡是土地,我们的故乡是理想。你们的危险是溺死在感觉的世界里,我们的危险是窒息于稀薄的空气中。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睡在母亲的怀里,我醒在荒野里。阳光照着我,而星月辉映着你。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男……”

戈特孟睁大眼睛看着,听见那齐士像个雄辩家似的,自我陶醉地说着。那齐士有些话像剑戟般刺中了他,听到最后几句话时,他脸色勃然发青得闭起眼睛。那齐士看见这种情形,吓得连忙中止下来问他,这脸色发青的少年答道:“我曾经在你面前忍抑不住而哭泣过——这你是记得的。而这也是不许再发生的,是我决不许可的——也是你不许可的。现在你对我说了这许多可怕的话,我希望你快离去吧,让我独自一人留着。”

那齐士非常惊惶。他觉得这些话是他忍不住而说出来的,比平常说得好。现在他却吃惊地看见这些话使朋友受到深深的打击,击中了要害。他一时弄得莫名其妙,犹豫了一下,可是戈特孟却皱起眉头催促他,他只好心慌意乱地走了,留下戈特孟一个人。

这次戈特孟内心激动,但没有流泪。他觉得深刻与绝望地受了伤,好像朋友突然用刀刺进他的心一样,站在那里喘息,心里烦得要死,脸色如金属般铁青,双手冰冷。这又是像上次那种情形,而且还更厉害,像是看见了可怕的事情,遭遇了绝对难受的境况一样。不过这次得救的是没有哭泣,反而克服了痛苦。圣母玛丽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发生了什么事呢?是我被谋杀了吗?是被打死了吗?还是说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他喘息着透着气,像是中毒已深的人,极力希求要从死里逃生,把自己救活一样,也像是在水里抽筋的人努力要游回岸上一样,无意识地从房间里奔到修道院内静寂无人的地方,穿过廊下,奔下台阶,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此地是修道院最里面的避难所,是有回廊的院子,其间有几个绿意盎然的花坛,浴在清亮的阳光里,从寒冷的石洞飘来的空气,带着一股玫瑰的香甜。

那齐士在不知不觉中遂了他早已渴望的心愿:他喊出了迷惑他朋友的恶魔名字,并且驱逐了它。由于他所说的一句话触及戈特孟心里的秘密,以至那秘密在激烈的痛苦中发作了。

那齐士在修道院里到处寻找这位朋友,却没有发现。

戈特孟站在回廊通往内院的圆形大石拱门下,那拱门的每根柱子上都刻有3个动物的头,全都朝下向他凝视。创伤在他体内作祟,一路上没有亮光,没有通往理性的道路。他害怕得咽喉与胃里一阵绞痛。现在他呆滞地抬起头来看看石柱上的3个兽头,觉得3个兽头好像在他脏腑里探索与吼叫似的。

“我会死的,”他害怕得要命,发抖地说,“现在我要发疯了,这些动物的嘴会把我吞噬掉了。”

他颤抖着倒在柱脚边,痛苦到了极致。终于昏厥了,垂下头,什么都看不见了。

达业尔院长那天并不快活,因为有两个中年教士今天到他这里来,因为由来已久的嫉妒与怨恨,他们再度展开愤怒的争吵。院长早就听到二人的话,也曾经警告过他们,可是没有效果,最后只好把他们严加处罚,同时又觉得这样做仍然无济于事。他疲倦地回到大堂里去祈祷,心中不舒畅地又站起来,突然闻到阵阵玫瑰花香的气味,想出来透透气,于是信步走到回廊上来,恰巧看见学生戈特孟昏倒在石板上,平常那漂亮的嫩脸,此刻已变成了苍白的土色。他又惊又怒,悲从中来,觉得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到现在还发生这样的事!他想把这少年抱起来,可是力不从心,长叹了一声,只好走开,去找两个年轻的教士来合力把戈特孟抬到懂医术的安再谟神父那里去,同时还派人去找那齐士。

隔了一会儿,那齐士来了,站在戈特孟的面前。

“你已经知道了吗?”院长问他。

“是说戈特孟的事吗?院长,我刚听说他病了,发生了事,然后被抬进来的。”

“唔,我看见他倒在回廊上,没有什么,只是昏倒而已。不过,我觉得这事一定与你有些关联,你总该知道一点吧。他同你很要好,所以我才叫你来。你说说看。”

那齐士像平常一样,态度沉着,把今天和戈特孟谈话的内容作了简短的报告,并且非常诧异这些话居然会有如此激烈的影响。院长摇摇头,显得不太高兴的样子。

“这是非同小可的谈话,”他强自镇定地说,“照你刚才所说的,你已经干涉到了别人的心灵,这是神父的谈话。可是你并不是戈特孟的神父,何况你也不是神父。你还没有颁授神职,怎么可以同学生说这样的话?你想想看这种后果有多糟糕!”

“后果,”那齐士低声而肯定地说,“后果还未可知。院长,我对这种激烈的影响感到有点吃惊是事实,但我并不怀疑我们谈话的结果对戈特孟将会有好处。”

“我们自然会看到结果的,现在不必谈,我只想说说你的行动。戈特孟会发生这样的事,还不是同你谈话所引起的吗?”

“院长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我们非常要好。同时,我相信我对他也有深刻的了解。院长说我对他像神父一样,我可没有那种权力,但我相信我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院长耸耸肩:“我知道这是你的专长,但我们不希望你的专长会引起任何麻烦——戈特孟病了吗?我想他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他身体衰弱吗?睡眠不好吗?没有胃口吗?还是什么地方痛吗?”

“不,他一直是很健康的。”

“那么别的呢?”

“他是心灵上有病。您知道,他这样的年纪,已经开始跟性欲搏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