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迅速之诗──读《雨》(第2/2页)

挺犯傻的起步,一下去,下得比创世纪那场雨还大。八篇雨作品,这篇里已死的,翻过下一篇又活了。却篇篇贴住牵动人的细节,不离现实。那胶树上划出的胶道,落雨时白色乳汁不走胶道了,顺水迹沿树皮呈网状漫开,整片林子的树被着那样蜘蛛网的白,浪费了啊,父母发出忧伤的叹息。

也有方舟。从沼泽深处拉回来的鱼形独木舟,仿佛有示兆的能力,月光檐影里告知着父亲什么,次日那死去儿子给搬开石头空了的坟,是耶稣版的复活。“然后大雨又来了。日本人也来了。”

如果,洪水退后高高树顶上挂的鱼形舟,却划舟出去说是救人的父亲再也寻不得,最终他会以什么样的形貌回来呢?最具故事性的雨作品二号,不睬错综复杂的心理因素,每一刻当机立断,裹挟在强力可信的叙事节拍里。

或如果,父母不在的洪水夜,没多大的哥哥护佑着妹妹爬上舟,手电筒耗尽了,四野漫漫,一丛丛黑的是树冠,“这才发现满天星斗,他们抬起头。无穷远处,密密点点细碎的光,无边无际布满穹顶。竟然是放晴了。”兄妹俩已封神,他们将会像看雪景球地看着球里自己的家。他们让我想到荒昧神话里那对兄妹,在洪水大灭绝后重新把人类再生回来。

再如果,老虎。上述那个小哥哥在雨一号中,“男孩辛五岁,已经看过大海了。”辛常梦见金黄的毛色墨黑的线条从门外油然划过,老虎!心脏怦怦响醒来,辛央求父亲给他养一头虎。天大雨,森林那头淹大水了,他们土丘上的家成了诺亚方舟。山猪一家也来了,公猪竖起鬃毛跟狗对峙作势一冲把狗冲得倒退,母猪冒雨翻了一整畦木薯让七八只小山猪欢快地吃。然后有着火的颜色的虎和两只小虎也来了,大雨里,母虎朝挤成一大团毛球的山猪家摆动着尾巴,往左走几步,往右走几步,公猪母猪低头护着仔猪绷得好似会炸开来。也许为躲雨,小虎突然像两团火朝屋子跑来,小虎看来和家里的猫一般大小。我要养!辛从后门跑出去迎向两只小虎。我忍不住整段照讲,实在是两边动物的肢体语言写得太准确啦。

然而雨四号,老虎把熟睡的妹妹吃掉了。没听到狗吠,“蚊帐被拨开,而不是粗暴地扯掉的。如此温柔。”安静慢食,让我想到是一个惜物之人把碗里吃得一粒饭不剩干干净净。所以,肯定是白老虎拿督公吃的了?四位神明,观音嬷、土地公、大伯公、白老虎坐在五脚基上垂头不语冒着烟,从大火里逃出的,因为日本军已登陆半岛北方击退英国军,分两路南下沿半岛东西岸推进很快已到半岛的心脏。拿督公,一九九五年写的《非法移民》提过他:“枉我身为拿督公……我身份暧昧,处处尴尬。属于这块土地,不属于这个国家。无奈无奈!鬼神不管人间事。”可怜的拿督公,看见即将到来之掳掠血腥,至少至少,他可以把辛妹妹先带走吧。

不但雨作品,连其他篇,一概卷入这大雨小雨里。如果走男孩辛的观点,就称父亲母亲妹妹大舅二舅外婆外公祖父,辛很多时候是五岁。也有青年时或风霜的壮年时,则常用第二人称你。如果采第三人称观点,便父母叫阿土阿根土嫂根嫂,妹妹叫阿叶,多出的妹妹叫子、午、末。父亲的四名大汉朋友叫甲乙丙丁。大家作为基本元素,从事着众多不同结合,展现出一次从精神到样貌,无碍无阻的变形记,迅速之诗。

只是,这次雨,为何刷上了抒情的悲伤?

过往锦树的精彩篇,每是戏谑(《追击马共而出现大脚》),黑色(《隐遁者》《螃蟹》《蛙》《公鸡》),搞笑(《火,与危险事物》《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狂欢节(《如果你是风》),荒谬现实主义的那一块。那么这次,从何而来的悲伤呢?

开头两篇也许是题旨。“她是所有伤心的女孩。你会再度遇见她。另一个她。”《W》里,另一个唤做阿兰有着淡淡茉莉花香的女孩。基本元素,伤心的她,变成不同的形貌出现在你眼前,你“仿佛对她有一份责任”。

《归来》里爱车大炮的二舅,“一片叶子就可以讲成一片树林,一根羽毛讲成一只鸡。”他对辛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扑朔迷离,像渐渐起雾飘下来一场无雨却湿人的雨。栩栩生猛的二舅名字叫谈,莫非书里的故事都是他车大炮出来的?

又有一篇《小说课》,女孩在写她那写不完的小说作业,困惑着“自传性必须藏在背景深处,像只暮色里的灰猫。”似乎也在说这本书?

唯我感到踏实有料不会被小说故事车大炮车到无趣乌何有之地的,是二舅二舅妈的生活背景。他们在半岛深处油棕园工作,那里英国人留下的种植园,都配给砖造宿舍,有小学,简易加油站,杂货店兼小吃店,足球场,羽球场。从外头小镇开车进去得几小时,不然只能搭工人的货车,辛多次学校大放假时去那里跟他们住。辛坐二舅载满油棕果的啰哩车到更远的提炼厂去,故事便在车上说起来。那已是油棕世代。之前,“甘蜜世代,胡椒世代。咖啡。橡胶,可可,油棕。”辛的南方小镇,“胶林好些翻种成油棕了,已经不容易见到整片完整的胶林。橡胶树至少还有个树的样子,油棕像一扎扎巨型的草。一个时代又快过去了。”

形变矣,原来的还在,但又受拘于形而不能识。我读着前一篇里跟这一家人有了联系生出感情,却在下一篇,物换星移如何竟不算数了?另一轮人生,我仍深刻记得他们发生过的事却如何他们并不记得了?这是所有前世今生、似曾相识的母题,悲伤从此来。

诗人雪莱:“我变化,但我不死。”

一切的变形,都是上一回灵魂的归来。给人希望,也给人怅惘。也许辛还记得那首马来残诗,诗云如果你是风,如果你是雨,如果你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