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第十三章(第2/4页)

据包塔贝奇计算,老太太那天总共输了九万卢布,头一天她输掉的钱还不在其内。所有票据——五厘息的票券、本国债券、她带来的所有股票,她都陆陆续续拿去兑换了。我颇感奇怪,她坐在轮椅上,几乎不曾离开过赌台,这七八个小时她怎么支持下来的。可包塔贝奇说,她有三四次确实大赢而特赢过,她又被赢的希望吸引着,没法子离开。不过凡是赌徒都知道,一个人坐在一个地方赌钱,眼睛盯住牌,不左顾右盼,几乎可以赌上一天一夜。

同一天,我们在旅馆里也发生了几件很重大的事情。上午,十一点钟不到,老太太还待在屋里,我们那一伙人,就是将军与德·格里,决定采取最后步骤。他们得悉老太太根本不打算离开这里,相反的还要再去游乐宫,他们全体人马(波丽娜除外)来到她的房间,跟她作最后谈判,甚至摊牌。将军因为感到后果严重,心里惊悸发颤,竟采取了过火的做法,苦苦哀求了半个钟头,公开承认了一切,就是承认他所欠的全部债务,甚至承认了他对勃朗希小姐的爱情(他全然着慌了),接着,他突然采取威胁的口气,甚至扯开嗓门对着老太太喊叫、跺脚。他叫喊说她玷辱了他们家的姓氏,她的所作所为成了全城的丑闻,最后……最后,将军大声叫道:“夫人,您玷污了俄国的名声!处理这件事有警察局呢!”老太太最后用棍子(真的棍子)赶他出去。那天上午将军和德·格里还商量了一两次,他们研究能否真的动用警察?他们可以说,这位不幸的、然而可敬的老妇人老得脑子糊涂了,连最后几文钱都快输光了,如此等等。总而言之,考虑是否要对她搞什么警察监护或者禁止她赌博?……然而德·格里只耸了耸肩膀,当面讥笑将军;将军说话已经语无伦次,急匆匆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后来德·格里把手一甩,不知到哪里去了。晚上得知他已经搬出旅馆,事先他曾经十分神秘地和勃朗希小姐谈过话。至于勃朗希小姐,她从上午起就采取了决绝的措施:她把将军完全甩开,甚至不许他在她眼前露面。将军到游乐宫去追她,遇见她跟小公爵手挽着手,她和康明夫人都不认他。小公爵也没有向他行礼。整个这一天勃朗希小姐尝试着说服小公爵,要他最终表个态。可是,呜呼!她在公爵身上打的算盘完全落空!这个小小的惨剧发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她突然发现小公爵原来一贫如洗,而且还在打她的主意,到游乐宫近旁向她借钱去赌轮盘赌。勃朗希气愤地把他赶走,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那天早晨,我上阿斯特莱先生处去,或者,确切一点说,整个上午我在寻找阿斯特莱先生,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家里、游乐宫或公园里都不见他的踪影。这一天他没有在自己的旅馆里用午餐。四点多钟时我忽然看见他从火车站的月台径直往英吉利旅馆走去。他匆匆忙忙,正在全神贯注地为什么事操心,虽然从他的脸上难以看出什么忧虑或者惶惑不安的神色。他亲热地向我伸出手来,习惯地喊了一声“喂!”但是他并没有停步,继续步履匆匆地走路。我紧跟在后,但是他回答我的话却使我无法问他。况且不知为什么,我十分不好意思谈到波丽娜。他自己也一句都不曾提到她。我把老太太的事告诉他,他严肃而认真地听了之后,耸了耸肩膀。

“她全输光了。”我说。

“是的,”他答道,“我离开的时候她刚去赌钱不久,所以我大致知道她会输。如果有时间的话,待会儿我要顺便去游乐宫看看,因为这情况挺有趣……”

“您到哪里去了?”我高声说,直到现在还没有问他,我自己也觉得惊奇。

“我到法兰克福去了。”

“有事情?”

“是的,有事情。”

接下来,我再问他什么呢?我还跟在他身边走,可他忽然拐向路边的四季旅馆,朝我点点头,不见了。回来的路上,我渐渐明白,即使我跟他谈上两小时也一定打听不出什么的,因为……我无从问起!是的,当然是这样!现在我无论怎样也无法把我的问题明确地提出来。

整个这一天波丽娜一会儿跟孩子们和保姆在公园里散步,一会儿待在家里。她早就避免跟将军见面,几乎什么话也不跟他说,至少绝不和他谈重要的事情。这情况我早已察觉。不过,我知道将军今天的境况,我琢磨,他不可能放过她,就是说,他们一家人之间必定会有一场重要的谈话。可是,等我与阿斯特莱先生说过话回到旅馆,遇见波丽娜和孩子们,她的脸色极其平静,仿佛袭击家庭的阵阵暴风雨唯独与她一人无关。我向她致意,她朝我点点头。我心绪恶劣,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自然避免跟她说话,自从我跟武梅海姆发生过龃龉之后,我一次也没有跟她照过面。我多少有点摆架子,意气用事,不过随着时间过去,我心里也越来越郁积着真正的不满。即使她丝毫不爱我吧,也不该这样作践我的感情,这样轻蔑地对待我的表白呀。她是知道我确实爱她的,是她自己让我这样跟她说话的呀!诚然,我们之间的事情开始时有些古怪。前一阵子,很早啦,两个月之前吧,我发现她想让我成为她的朋友,可以信赖的朋友,她甚至稍稍作了尝试。不过当初不知为什么咱们没有进行下去,结果,没有成为知己,倒留下了如今的别别扭扭的关系,因此之故,我才和她这样说话。不过,她既然讨厌我的爱情,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禁止我提起呢?

没人禁止我;有时候她甚至自己逗我谈,而且……当然,她这样做是为了取笑我。我确实知道,我清清楚楚地发现,她喜欢这样折磨我:倾听我的表白,突然狂妄地用异样的轻蔑和冷淡弄得我仓皇失措,痛苦不堪。她明明知道,我没有她活不下去。我跟男爵发生冲突之后,至今已经三天过去,我已经忍受不了我们的分离。此刻我在游乐宫遇到她,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脸也发白了。她没有我也活不下去的!她需要我,——难道,难道仅仅把我当作小丑巴拉基廖夫1?

她心里有秘密——这是明摆着的!她跟老太太的谈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因为我曾千百次要她对我开诚布公,因为她确实知道我甘愿为她献出我的生命。但是她始终轻蔑地敷衍我,我要为她牺牲生命,她不要,却要求我做出反常的举动,如像当时我对男爵所做的那样!这难道不令人愤慨?难道这个法国人对于她就是整个世界?那么阿斯特莱先生呢?事情到这一步就变得完全难以理解了,何况……天哪,我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