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家族(第4/4页)

“我想留在东京。”

“不可以。这种时局下,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独居,想都别想!”仙吉的太阳穴暴起青筋。

“如果不放心,让门仓叔叔和婶婶盯着我不就行了?”

“不可以,我绝不准许你那么任性。”

“那我要咬舌自尽哦。”

聪子豁出去吐出舌头,像要立刻咬舌般抵在齿间。

“如果不答应,我真的会咬舌哦。”

她把舌头抵在齿间叫喊,所以发音变得有点大舌头,仙吉与多美、门仓嚷着“千万别做傻事”惊慌地阻止她。

这时玄关响起男人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

“啊,是义彦!”

聪子像要踹倒纸门似的一阵风冲向玄关。

石川义彦站在门口。

“我收到召集令了。”义彦对站在聪子身后的仙吉说。

“一周后就要入伍。”

聪子一句话也说不出,面无表情地站着。仙吉以勉强挤出的声音说:“祝你一切顺利。”

义彦行以一礼:“谢谢。”

他坦然接受。

然后,他就这样对聪子点个头走了。仙吉像要甩开什么似的,抬脚准备进和室,但多美紧追不放。

“老公,不用敬他一杯酒或什么的吗?”

聪子脸色苍白地倚柱而立,门仓朝她喊道:“你还不赶快去追他!”

正要往里走的仙吉与多美当下驻足。

“今晚,你不回来也没关系。”

“门仓!”仙吉低声咆哮,正欲转身,却被多美用身体挡住。门仓像要乞求同意般看着多美。

“叔叔负全责。”

他催促呆立原地的聪子。

聪子发白的嘴唇颤抖,好像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但就连门仓也没听清楚。

“聪子,现在,是最美的哦。”

“和你妈妈一模一样。”门仓把这句话咽回心底,拍拍聪子的肩。聪子的眼睛好似因泪水而膨胀。仙吉的背影像蒟蒻一样颤颤巍巍,可见他大概也正吞声暗泣。三人听着聪子跌跌撞撞远去的木屐声。

那晚,聪子没有回家。

两个男人默默饮酒。

“那小子,不会活着回来了。”

仙吉冷不防地说。有传言说,凡是被特高盯上应召入伍的人绝不可能生还。“聪子今晚这一晚,就是一生呢。”门仓忍住想这么说的冲动。

多美很懊悔没有让聪子穿上最好的礼服出门。就让她那样穿着有补丁、放在被子底下压平、皱痕频繁得已泛起难看光泽的裙子,把她嫁出去了……

许是因为头一胎生得太久,聪子出生时脑袋很长,头型就像柿子的种子。

“头顶这么尖,将来出嫁时没办法绑高岛田发髻哦。”

仙吉神情异常认真地担心这个问题。以战战兢兢的动作接下话头的门仓说:“揉一揉就没事了啦。听说我刚出生时也是比利坚(3),但我奶奶揉一揉就变圆了。”

说着就像打磨国旗顶端那颗金球,小心翼翼地揉给他们看。门仓每次来都会抱着聪子,以同样的动作努力搓揉那颗小脑袋。许是揉了太多次,聪子变得毛发稀疏。

“就算头型矫正过来了,头发这么少也不能绑高岛田髻。”

被仙吉这么抱怨后,门仓道歉。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他说头发少的小宝宝最好把头发剃掉,剃过之后会长得更浓密,于是把聪子带去理发店,整个脑袋剃得光溜溜。即便是小婴儿大概也觉得丢脸,哭得跟着火似的。

大概是从头上引来感冒,那晚聪子发烧了。仙吉大怒,多美也掉下了眼泪,门仓跪在小聪子的枕畔道歉。

七五三(4)时,宛如涂漆套盒般的高级木屐,还有小学一年级时的书包,全都是门仓硬要赠送的礼物。当时书包还很罕见,聪子在学校被欺负哭着回来。那时,门仓也是跪地道歉。

在聪子十九年人生的相簿里,无论是明是暗永远都有门仓在。

坐在看着黑暗的院子喝酒的两个男人中间,多美从门仓抽光的香烟盒取出银色铝箔纸,贴成银球。手上如果不做点活计,总觉得坐立不安。

拿铝箔纸做成球的捐献运动正在流行。

与门仓闹翻后,仙吉独处时一天只抽一包烟,所以最近银球迟迟没有变大。

倒下的酒瓶很多,两人的话却很少。

门仓没有道歉说自己讲话太过分,仙吉也未置一词,但多美觉得八成不会去爪哇了。门仓应该会像过去一样经常来访吧。银球应该会因两个男人抽光的烟盒变得越来越大吧。她所知道的仅止于此。虽然不知这银球会变成飞机还是子弹,但这种东西真的能对国家有所贡献吗?一如大家的结局,多美毫无头绪。


(1) “占便宜”与“聚集”同音。

(2) 布海苔:又称鹿角菜,是一种海藻。自古以来作为糨糊使用,黏性不强,因此多半用于为衣料上浆。

(3) 比利坚(Billiken):是尖头裸体人偶,美国的福神。1908年由美国女艺术家设计,名称取自当时的总统昵称。明治末年传入日本后,被当作吉祥物与守护神风行一时。

(4) 七五三:三岁的男女童、五岁的男童、七岁的女童于11月15日穿礼服去神社参拜,祈求孩子平安成长的节日。